几遍唱罢,我被这悲伤的曲调影响了心绪,再不愿开口继续。就在我最后一字唱落,有笛声响彻这一片浩淼江水。这笛声清亮,缱绻曲音中又带着锐利,似要划破这薄纱水汽,欲往更远处扩散。耳边的桨声渐渐隐没在起伏的玲珑清音中。曲声激荡时,有如狂奔的江水波澜壮阔,遇石便猛烈拍打,激起水星点点;曲声婉转时,有如碧溪流淌于幽静的山林间,清越的水声在苍翠的山林深处化作一缕轻烟,扶摇直上。
我已然忘却了语言。入眼之处唯有他渐隐在朦胧水汽中的身影忽而清晰起来,他转身时一支浑身通透光可鉴人的玉笛在他指尖奏出天籁,温润的玉笛将他的肤色衬得极白,墨绿发色给他的轮廓添了几分硬朗。
这一刻,时间缓缓停伫。他似从远处黛山浮云间款步走进这红尘万丈,离我越来越近,他的眉眼却越来越模糊。浩淼江水都作了他指尖一滴清冷的露珠,滴落。他的轮廓淡在迷离的水雾中,在笛声渐落之时,有鸟群自天际疾速飞越而来,一片窸窣,将我从幻境中拽回。
他眉间眼中全是淡淡的笑意,十色天光、波上寒烟全都敛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中,似有万语千言,又或什么都没有。
我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双手停止了划桨。双颊滚烫,不敢看他脸上的笑意,急忙又划起了桨。船行至江心,我才抬头看他。他示意我停下,沉默片刻,道:“姑娘可喜欢刚刚那首曲子?”
我急忙点头:“不知公子这曲子名字是什么?”他浅浅地笑了。雾气渐渐散去,山映朝阳天接水,天地浩大,秋色连波。他的笑容将这一切都轻易地变做了青烟袅袅。我的眼中,唯有他。
他的目光突然凝集在了一点,唇边的笑意凝固。我顺着他的目光遥望,远处一艘大船疾速行进,依稀可以看出船檐两侧上各雕刻着一条青龙,栩栩如生,直欲上天而去。船竟是向着我们而来。船上立着一排身着玄色铠甲,手持长戟铁盾的士兵,一片肃杀之气。我一阵心悸,手不自觉颤抖起来。
他走近我,而后伸手给了我一锭银子。我伸手接过,拿在手中紧紧握着,分外沉重。他望向我,眼中不复刚才的清明,只是深幽无垠让人想去窥探,而又胆怯会陷在其中不得自救。
他拿着玉笛随意地指着那制造精湛豪华的大船,道:“那便是我的命运。”三分无奈,三分苦涩。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并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说。这分明只是一艘船,为何成了他的命运?
他转身面朝大船的方向站立。握着玉笛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处泛着骇人的白,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眼看大船就要靠近我们,他突然放松了握笛的力度。我分明听得一声哀叹,那般无力与苦楚。
“那首曲子,是我跟着你所唱的那句想出来的,如此便叫它《行船曲》吧。”说罢,他衣袖随长风斜过,双脚在船上一点,朝大船直飞而去。一袭白衣在空中渐渐凝成一点,小船只是微微晃动,而我却几乎无法站立。
青山隐隐,败叶潇潇。他稳稳立在大船的船头上,船上所有人都面朝他跪下,一齐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响彻苍穹,在湖面上几经回转带起一江波浪起伏传入我耳,我手僵硬成拳久久无法打开,时常修剪的指甲此刻却仍是尖锐无比,刺在掌心,血肉模糊的疼痛。
他的背影映在我的眸中,随着大船越行越远,身后是一片起伏的波澜,水光潋滟了我的眼。太阳已完全升至天空,江上一片清明,而我心中一片模糊。那背影,是目光锐利的他,是温柔缱绻的他,还是无力哀叹的他?我突然记起了《越人歌》前面的调子,不知他可还肯停留倾听?
我远远地看着他。渐行渐远。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