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过于沉重,以至于他不得不一夜之间迅速成长起来,迅速学会坚强。犹如失了父辈的狮崽一般,隐藏骨血中的王者骄傲不容许他溺毙于忧思,即便是孤身一人再无依靠也必须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挣扎摸索着竭力生存下去。比起脆弱的泪水,这种绝望的坚强才让人更加地心酸怜惜。
她突然对这孩子的未来生出了几许茫然的担忧来。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小男孩,在人生的莽莽征途上,又能走多远呢?
没有丝毫体察到她的忧心,男孩只是顺手梳理着她的毛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话。只是童言稚语,说的不过是些琐碎趣事,她听在耳里却半分没有进到心里。忽而,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重新趴回她面前,好像只有这样平等的位置方能显示他的郑重其事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愣了愣,不觉有些尴尬,被关在冰狱火牢中太久了,久得她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难道你没有名字?!”似乎看穿了她的窘态,他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接受了,只是有些发愁地念咕道,“以后就我们两个了,该叫你什么好呢?……”他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着,一边轻柔地抚着她的头,顺着光滑的毛发一直到背脊。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揉着她的脸颊笑着说道:“你长得这么白这么好看,不如,就叫「小白」好了。”
她不禁笑出声来。用这样烂大街的名字来叫她,也不嫌寒碜得慌吗?
似乎把她的嗤笑当成了一种赞同,男孩开心地扑倒在她身上,一下下地蹭着,还不停地“小白小白”地叫着。
她无法,反正这名字也不是太难听,只得任由他叫去了。不过在遥远遗失的记忆里,仿佛她的名字中,本就有这么一个字的。
“小白,这里是哪里呀?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来过,该不会是爸爸说的「林子的那一边」吧?”闹了一会儿后,他又神奇地回到了原始的话题。
她没有答话,因为她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难道,真的是在那里?”他觑了觑她的神情,他紧张而害怕的声音里参杂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随即又懊恼道,“可是爸爸说过,这里很危险的,从来不让我来的,说我来到这一边,若是不会跟大地对话的话,是回不去的……”他屈膝缩坐在她身边,低着头嗫嚅道,“小白,我真的好想回去,回和爸爸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她默然,他说的万难之事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于是,在他彻底病愈之后,便带他回去了。
再次见到父亲的遗体时,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激动或是悲哀或是癫狂,只是冷静得近乎呆滞地携她把他的父亲安葬于河边的高石上,然后呆呆地坐在那坟边,伴着父亲的遗物——那件金色的战甲狮子座黄金圣衣,蜷着身子抬头看着天上的流云,一动不动,任天色由明亮沉淀成晦暗。
她有时看不过去,也会信步来到他身边,在他胸口蹭蹭,或是采了果子放置于一边让他用以充饥。
这种时候,他总会把她环在怀中,顺了顺头顶如缎的发,低声道:“我没事的、没事的……只是以前爸爸总坐在这里,我只是想接近爸爸眼中的世界而已……”
这样说着,声音终究是低沉了下去。她无法,这样幼小的孩子,就算嘴里说得再怎么乐观坚强,心中若要释然放下,也是不易的吧?
又是几日后,他终于从枯坐的高石上站了起来,俯身挠了挠一直伏在他身边的她的脖颈,似自言自语地问道:“看见我这么消沉爸爸一定会很不开心的吧?真是的,都说了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自己照顾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的,我却……”他说着,顿了顿,然后张开双臂抱住她,仿佛此时,她是他唯一的依靠一般,“小白,谢谢你,谢谢你这几天一直陪着我,让你担心了,我以后,再也、再也不会这样了……”
莫名地,鼻头竟有些发酸。她私心地,竟希望他能更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不住地哭泣、不住地软弱、不住地沉湎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而不是这样,让人心疼地坚强。
他们在他从前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沿河谷的山洞中定居了下来。白日里,他与她一起去狩猎采果、拾柴生火、或是把干枯的蒿草割下驮回去垫在洞中筑成并装点简陋的小窝,他人小力单,纵使有她的帮助,每日完成这些工作,总也是要耗费不少时间的。
日日为着生计忙碌着,他似乎也没有多余的空暇去过分地为什么哀伤着。但每天,总有那么一点时间,她总能看见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父亲的坟头,呆呆望着远方不说话。
然而这样的时刻,每日也只有那么一会儿,不会很久。
亦或者,在他即将忘情地沉沦于回忆之时,她便会适时地走过去,拱着他,推着他引他去到河畔草坡上,采集野花、扑蝴蝶或者是逗弄其他的小动物。总之,她就是想找些事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似乎也明白她的苦心,每天都很开心地笑着,那种悲苦无助的神情也日渐稀少地在他脸上出现。
只是在夜深如晦万籁俱寂的时候,他总会悄悄溜出栖身的山洞,坐在只属于他与父亲的孤石上,埋首于膝间,竭力压抑着哽咽孤弱的哭声,在漆黑的夜里尽情地释放宣泄自己的哀伤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