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手城关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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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nimation 文、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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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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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走向山顶的时候还是黎明之前。黑蓝的周围透着寒气。杨远不断地挺肩来让背包背着更舒服。何玲走在他前面,一直向上走。杨远需要费好大劲才能跟上她。
这座山不高。但它是这座城市的最高点。他和何玲站在山顶,无言地看着郊区的公路,灯光闪烁。东边的天空微微发亮。好像有一种低音贝斯的声音包围他们。
“嘿呵。”何玲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笑了一下。杨远看了她一眼,早风吹起她的鬓发,她在一块石头上站立,向后仰着。衬衫勾勒着她平凡的身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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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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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摇头。转过头,朝他在的方向从石头上跳下来。
“这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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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回答,爬上她刚刚站立的石头,朝东边望。
城市最后的灯光将要渐渐灭去。好像有光从东边一点点透出来了,他不知道是因为他在等着这个,所以看见了,还是这事儿真的在发生。大概是真的吧,因为似乎越来越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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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时何玲把一个红色的果子放在手里给他看,掌心都是露水。问她哪儿弄来的?她指指左手边的一条小路。应该是刚才跑到那里面玩去了。杨远让她不要乱吃。
风越来越大,站在高处有点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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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了一声何玲,告诉她要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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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要看日出么?”
他摇摇头,走在前面。何玲在后面跟着他。太阳也在后面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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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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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耳机的时候,真的听不到脚步声。杨远想起何玲偶尔会跟他说:“别经常戴着耳机啊……”为什么来着?他被挤在浩荡的人群里,但人群只是互相挤着,没有向一个方向流去。夏天午后的太阳让他抬不起头也不想走路,他摘掉耳机,终于嘈杂涌入耳朵,不同人谈论着的不同的事蕴含着太多的生活,向他压来。他回过头,何玲不见了。
他眨眨眼,好像这样挡着他视线的人都会消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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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见了呢?他有些懊恼又有些烦躁地想,身子往回挤。耳机勾来荡去,只好揉成一团塞在牛仔裤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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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一样的路,两边那种现代建起来的仿古建筑就像电脑卡机一样充当各自的影子。杨远往回走,又不知道是不是在往回走。
什么来着。奶茶,音响,2元超市。或者是小吃摊。
杨远走着走着脚步慢起来。他想何玲这个人不至于跑远,也应该不会惹事。他突然想到好几年前,有一次是他自己落在了后面,和何玲以及一班人走散了。那个时候他好像是15岁,他一个人往回走,浑身轻松。在他几乎要自己叫一辆计程车回自己城市的时候,被何玲找到了。实际上他那时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本打算等车一在自己家门口就撒腿跑。他可以想象那个异地司机在半夜里略显绝望的表情。不过他觉得自己是跑不过那个司机的。
那是几年前呢?那时候是15岁啊。是四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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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胡乱的扫视,古檐下的现代招牌很刺眼,不知道何玲应该在哪里出现。他又无端地想起某个下午,他戴着耳机做作业,何玲在他旁边拿着笔睡着了,光像水雾一样铺在她的身子上。发丝不知怎的就卡在笔帽里。他想起他是怎样小心地把那丝头发从笔帽里拿出来,又是怎样不小心把她给弄醒了。她眨了眨惺忪的眼睛,发出孩子一样的笑声。
“你一直在看我睡觉吗?”她俏皮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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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沉在人群里,找何玲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开始想自我,从一个受精卵到一个青年。因为刚才那个有关何玲的回忆引动了其余几乎所有的回忆,深刻的或是潜意识的,病床前父母的眼泪,或是初中数学老师鼻子上的痣。那颗痣在他眼前晃动,突然扭动成了他初恋的裙摆。“距离高考还有68天”,复合函数未知的单调性成为了永远的谜……他在向前走,却从校门走出来,抬头看,初夏的天空阴沉着压下来……结束了?开始了?刺眼的阳光还是打破了杨远。他站在那儿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竟然开始想,难道走出家门的时候,他就拥有坚定的脚步吗?
他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何玲了,很确定地往前跑。十米开外,她站在一家冰淇淋店前面,眼神飘忽。她突然就站在他的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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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何玲扬了扬眉毛。
杨远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人群骚动着,透明的云向前游移。他想象自己是一条鱼,某一天跃出水面,然后上帝让时间停止。他想去更多的地方旅行。在这个夏天,这个大学之前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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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你。”他对何玲说。
“想吃冰淇淋,叫你没反应,戴着耳机,跟个智障一样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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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撇撇嘴。在这个所谓的古街上随意选了个方向走。也不管是向前还是向后。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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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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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追逐野,想象距离里蕴藏悲哀。那棵很远很远的树,在诗意的土地里浮沉。杨远望着窗外。这时候是半夜,何玲在他旁边靠着窗户睡着了,杨远看了看窗户上她的睡脸。他站起身,去洗手间。
从洗手间里出来,他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站在高铁车厢之间,看手机,年纪与他相仿。他走出洗手间的时候,那个人看了他一眼,然后突然说:“你好!”
杨远一惊,“——你好。”他仔细看着这个人,穿着黑色衬衫,身材瘦削,手机上插着一只铁三角的耳塞,却不听。他朝杨远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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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他指了指这个车厢与车厢间的空间,“震感比较强。”
杨远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感到好笑。但他表面上没有表现什么。“所以?”他说。
“所以我喜欢呆在这里。”那人耸耸肩。
真是个奇怪的人。杨远往车厢里望了望,何玲的身体被座椅挡住大半,但还能看到她依旧靠着窗户。杨远站在那个人旁边,然后干脆靠在那扇紧闭的高铁车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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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里?”
“南京。”那人说。
“南京哪所大学?”他试探性地问道。
“南京大学吧。”那人笑了笑。杨远认为自己确定了他与他自己是同届生。
“吧?”
“就是。你呢?”
“我的话……”他顿了顿,“上交大……”
“厉害啊。你现在在旅行吧?看得出来。”
杨远不知道自己身上哪点暴露了他在旅行。那个人划拉了几下手机,把他的耳机的一边递给了杨远。杨远接了过来,戴上。他惊讶地发现他听过这首歌,他觉得这真的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他不知道要不要让那个人知道。最后他还是很小声地说出了歌名。
“《Reanimation》?”
“对,”那个人看了他一眼,“Lights&motion,一支瑞典单人后摇乐队。”
这是杨远最喜欢的后摇乐队之一。他愈发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列车向前开,《Reanimation》的节奏向前飞,午夜的灯火隐隐地在窗外闪烁。杨远不得不再次看向这个人,他在半夜一直站在这个地方,平时会在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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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默然靠着车门。他仿佛坐上了幻觉的火车。在这个人生的节点上,杨远偏偏然驶向内心新的归宿。他在那里渴望找到新的生活支撑点,渴望世界的边际更大。生活像是蜷曲的维度。他想看到更多,就要改造自我。让自己从低维向高维跳跃。
他又想到面前这个人。他便知道了像他自己、像这个人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他在这个震动的空间里看到一个国家。一个国家的人建造家园,发出光。他突然想到Lights&motion另一首曲子,《Homeward Bound》。一首安静的曲子,安静地想大声喊,想向天空伸出最长的思想。
“有没有看过川端康成的《雪国》?”那人问。
“很久以前看过,忘得差不多了。”杨远说。
“我也以为我忘得差不多了,但是你看那个女生,我突然想到了这本书。”
杨远转过头,看见何玲站在车厢正中,披散着头发,白色的长裙微微颤动,包裹住她娇小的身体。她低着头好像在看地板上的什么东西,用手把头发撩到耳后,然后突然抬起头。她望见杨远,露出了杨远没有看到过的柔弱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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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把耳机还给那个人。“再见。”
“再见,你和她认识啊。”那人笑了笑,“旅行快乐,不要忘了回家。”
杨远点点头。夜晚要过去,列车要经过万千生命与故事。他走向自己的座位,何玲拿出一本书看,他想大概是《雪国》。杨远在窗户上看到何玲的眼睛,也看到自己的眼睛。他在幻觉中感觉夜空就是最纯净的白。他毫无睡意,感受自我维度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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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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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一个世界或者国家
在乡下人的视线里
那些麦子土豆还有油菜花
或许会指给你方向
你不用站得很高,就会看见这里的全貌
这里曾经充满了动荡
侵略者们带走了他们能够带走的
毁掉了他们能够毁掉的
他们看见野花开满了山坡
金色的秋天正在向一望无际的原野告别
他们看见自己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还看见他们所有的人站在一起
还没有一片树叶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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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多少年以前
人们来到这里,给山和河起个名字
骑马的坐在马背上
放羊的跟在羊身后
牛儿吃草卷起舌头
狐狸和土狼寻找着野兔子的窝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人们要离开了
他们没有砍过一棵正在生长的树
孩子们也没有摘过一朵正在盛开的花
他们知道山上的石头
白天都在睡觉
到了夜里,他们就醒来
和天上的星星一起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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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如梦
似流星划过
大地沉寂
就这样吧
记住它
就像一个人吸到的最后一口空气
妈妈
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失去
这样说可以获得你的原谅吗
反正现在这里到处都是你的脚印
不毛之地已高楼林立
流亡之处已灯红酒绿
一个人看到的最后一丝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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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一起飞吧
妈妈一起摇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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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一起飞吧,妈妈一起摇滚吧-舌头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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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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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与何玲爬上东方明珠塔,在某个下午,他们飞上200多米高空的观光台,俯瞰淡灰的城市。
“你要在这个地方过四年。”何玲说。
杨远知道。这时他看向外面更高的地方,国际金融中心和中心大厦挡住了他的视线。那已是上海新的地标,而更高更震撼的地标建筑将继续拔地而起,彰显这座城市的无限活力。千重万重,波涛汹涌,杨远的心揪紧了。他仿佛看见几亿双眼睛,不屈的,放逐的,仰望着他,自古至今,再从巷尾到街头,从大海到高峰。他又看见几亿双自己的眼睛,稚嫩的,成熟的,仰望着他,向他奔跑,从塔底爬上来。恐龙垂下头颅,拿破仑的剑刃反光。所有人,攀登着自我欲望。彩云翻滚,几束阳光打在观光台的玻璃上,照在杨远眼里。这时他陷入无限的自我追问。杨远企图看破一切。在这个人生节点,他认为这是最好的时机,可以窥见生命的至理。
他自以为是世界的主宰。在这趟完全可以没有尽头的旅行里,他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经过了世界上十分之一的凡人。他们有的正斗志昂扬。有的和他一样正走向新的生活。有的早已失去信仰。有的只是存在着,偶尔露出微笑。他无言地经过他们。在无言中最能蕴藏力量。这时候杨远就能说:我已经准备好去迎接新生。
他看见何玲默默地看着他。他便说:“走吧,我们回家。”
他离开高空,走进高楼的埋伏地。他想自己能华丽地刺破它,于是拉着女孩跑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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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N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