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富有生机的芦苇荡。
秋风唤起忧愁。
晏明十八岁，第一次回到老家。印象中是个荒凉小村的老家，其实风景不错。虽然没有什么高山大河，但村里的袅袅炊烟，空气中荡漾的笑声，加上村外那条小溪流水潺潺倒也给人时光静美的感觉。只是那一片芦苇荡，让村庄背上了一个几分沧桑的秋。
晏明却是格外钟情于那芦苇荡，常常一座就是一下午。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可能是喜欢半人高的芦苇把他藏起来时的那份安全感，也可能是白茫茫一片里蕴藏着的生机吸引着他。尤其是黄昏时候，水面和天空共同组成一个完整的红日，把水染成橘红，把芦苇荡镀上金黄。
这一天晏明也走进芦苇荡，仍旧坐在平时坐的地方，正对着一个小小的湖，或许应该称之为塘。不过塘是人做出来的吧。一阵秋风来，四周的芦苇都以相同的角度倾斜着，晏明不由得闭上眼睛，享受耳边沙沙的风声，芦苇抚过脸颊的温柔，凉爽的秋意。睁开眼，晏明惊讶地发现对面的湖里多出一个舞蹈的白色身影。
不是那种让人害怕的苍白，是白鹭羽毛的白，是有内容的白。那白把身躯粗略地包裹，偶尔随着舞动出卖一段曼妙的曲线。她的长发披散，和裙裾一起随她的旋转飞扬，像一团跳动的白色火焰。真美。

晏明呆呆地看着，直到天色渐黑，白衣停下旋转朝湖的那边走去，没入芦苇荡，不见了踪影。
那舞多么美啊。那种动态的美，又巧妙地和芦苇荡的安静气氛融合在一起，妙不可言。
晏明着了迷，天天都坐在那儿等。那女子好像察觉了这个观众似的，自那以后每天下午都来，每天都是一样的旋转。
几天下来，晏明对她旋转的姿态已十分熟悉，所以他看出来今天有点不对劲。她的步子慢了，身子有点软，好像会随时倒下来。正想着，那白衣向后仰了一下就突然倒下了。晏明赶快跑过去，一把抱住软倒的人，把她扶起坐好。
“你没事吧？”
那人摇摇头，有些虚弱。“只是饿了。”
晏明掏出放在口袋里的一个馒头，那是出来时伯母叫他带上的。他把馒头递给那人，那人接过馒头，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真是，毫无防备啊。嘴里的还没有完全吞下去，那人又把另一半塞进嘴里，吃得太急，被哽得不停咳嗽。
“慢点吃。都是你的。”说着，晏明大量那张嘴鼓得像金鱼的脸。怎么说呢，悠长的眉眼韵味十足，一眨一眨仿佛在讲述着一个绵长无尽的故事。明显的双眼皮传递出几分慵懒，却被高挺的鼻梁搅得所剩无几。
“谢谢。”那人吃完了那个馒头，说话有力气多了，甚至听起来有些硬朗。他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径直朝湖那边走去。晏明一直注视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迈入湖中，涉过湖水。
“……你明天还来吗？”
待晏明反应过来嗯了一声，那个身影早已无处可觅。只留下他还在想，声音很好听很有磁性，瘦的前胸贴后背的，胸部平坦的没什么起伏。难道，是男的？

在下午的时候去芦苇荡是晏明每天必做的事，也是他一天中最期待的事。前些天白说他太累了，要借靠一靠，直接坐到了晏明的怀里。这个举动有些暧昧，但是晏明并不拒绝，相反，他有点儿取得他人信任，和他人亲近的小兴奋。晏明觉得可能是自己太孤僻了，好像没有和谁这么亲近过呢。
晏明低头，看着白的发旋，不禁感叹他真是太瘦太纤细了。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白却比他小了一圈。不知怎地，晏明有抱住他把他圈起来的冲动，再顺势侧过脸去……嗯，想什么呢！摇摇头把奇怪的念头清理出去，晏明开始讲一栋栋的高楼大厦和不眠不休的霓虹……
“呀，天黑了。你该走了。”白说着站起来，发梢撩过晏明的脸，像芦苇花一样温柔的感觉。“可惜这里没有霓虹灯。”
“但是有落霞，有芦苇荡，有你。”
白笑了，说了再见，渡过了河，没入了傍晚的天色。
目送白走了后，晏明急忙往回跑，太晚回去伯父伯母会担心的，不能给他们添麻烦。这么想着，走得急了，晏明踩着块石头，一个趔趄，摔了个瓷实。也只能自认倒霉，撑着爬起来继续往家赶。
一进家门小堂妹就扑了上来，“哥哥我等你好久了！还以为你被大鱼吃了。”
伯母端着菜笑着看过来，说：“净瞎说，哪来这么大条鱼啊！阿明，快坐下吃饭。”
“哥哥你身上有鸟味。”小堂妹挣脱晏明的怀抱，一手捏住鼻子一脸嫌弃，一手指着他的脖子，“这儿还有鸟毛呢。你去芦苇荡里抓鸭子去了？”
晏明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解释说自己刚走得急，在荡里摔了一跤。
伯母马上问他摔到哪儿没有，要不要上药。伯父则说他对芦苇荡那么感兴趣，改天要带他去体验体验。小堂妹笑他别背着猎枪摔一跤。一家人在餐桌上其乐融融。

之后几天也都一如从前，他跳舞他看，他累了他给他靠，他想听更多的繁华他就讲更多的不夜城。他们仿佛手牵手在街灯装点的人行道上走着，在一家家店铺的橱窗前经过，在车水马龙中丢失了睡眠……
砰一声枪响，粉碎了这座幻城，两个人从梦中跌落下来。又是砰一声，晏明能明显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在颤抖。
“你怕枪声？”
白摇摇头不作声，只是更往怀里缩。晏明搂紧他，吻他的发顶表示安慰。
“你不用害怕。”
“我听习惯了。”
骗人。晏明把白颤抖着的手拉到胸前按住，并不揭穿他。
第二天早上，大伯早早地叫醒晏明。“阿明，走啦。老李已经出发了。”
晏明揉揉惺忪睡眼，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你快点我们就能赶回来吃午饭。”
很好。不会耽误我的下午。晏明这么想着，穿好衣服去洗漱。
“趴下，趴下”大伯一路领着晏明，行至水边一丛人高的芦苇处。大伯先趴下去，把猎枪架好。“这片湖很多鸟的，你小子趴好了，别弄出声响。给你瞧瞧啥叫神枪！”
晏明按指示趴下，呆呆地望着水面发呆。这片湖可真广阔啊，湖上方的天空更广阔，难怪这儿鸟多，要自己是只鸟，冒着死的危险也要在这天地间翱翔。
如果白知道这儿应该会很高兴吧。他一定很喜欢这个更广阔的舞台。其实晏明也很期待看到白在这清亮亮的湖里舞蹈旋转，湖面完美地倒映出他瘦削的身姿，把他本就颀长的身子延长至整个天地间。多美啊！他的发会像那时一样散开，他的脸会因运动而转红……
砰！晏明猛地回神，只见大伯已经冲了过去。他起身跟过去，只见大伯拎着一只白色的鸟的脚。那只鸟纤细的脖子无力地垂下，鲜血沿着那曲线缓缓滑落，砸开正下方的土地，把它染成刺目的红。
“哈哈，你看，一枪毙命。”大伯笑着往回走，“你运气真的好啊！平时等上个把钟也等不来鹭呀！”
晏明心不在焉地应着，专心记路，打算下午把白带到这儿来。
下午晏明等在老地方，白不在，只有平静的湖水和无风的安详的芦苇荡。真是的，还叫自己早点来，现在却不见人影。白手臂上那道鲜血淋漓的口子在脑中浮现，上次他没来的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这次会不会也……天啊，你千万不能出事啊！晏明一跃而起，四下张望。他知道他应该去找他，可这么大的芦苇荡去哪儿找？他会在哪儿？对了，对岸！
“白——！白——！”晏明疯跑着，涉过浅浅的湖水，冲进白茫茫一片芦苇荡里。“白——！你在哪里啊！”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天已经黑了，可晏明还没有找到白。无论哪个方向都只有白色的芦苇花，没有那抹亮眼的白色。
“你小子哪家的！天都黑了还不回家！乱跑不怕挨枪子啊！”不知哪家的猎户从芦苇丛里钻出来，骂骂咧咧地，“喝！戴个小眼镜儿，这不城里来的那个嘛，迷路了？”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白衣的。长头发。”
“这么晚了谁家孩子不回家啊！走走走，跟我走，你大伯估计找你呢！”
晏明回了家，失魂落魄地。
“我听说不止咱家，村里的猎户都大丰收呢，哈哈哈！”伯父兴许是太高兴了，喝起了小酒。
“阿明，你可有功！别闷着，跟我一起喝！”
“阿明还没成年呢，别叫他喝。”
“我都能喝呢，哥哥都十八岁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晏明融不进去。

第二天。晏明迫不及待地一大早坐在那儿等。可只有风吹过湖面泛起皱。没有人舞蹈。
第三天、第四天仍旧没有。
“阿明你啥时候要走啊？”伯母问他。
“就这一两天吧。”
“那你别整天往芦苇荡里跑了，收拾收拾吧，要我帮忙吗？”
晏明摇摇头，仍朝着芦苇荡的方向走。
“这孩子看起来怪难受的，是舍不得咱吗？其实我也挺舍不得他的。”伯母一边择菜一边问伯父。
伯父在磨刀准备杀猪，听了后笑了一声，“没准是爱上了芦苇荡了。”
回城前的一天，晏明在芦苇荡里坐了一整天。只有风和绵软无力的芦苇。没有人舞蹈。
秋风唤起忧愁。
这是最安详的芦苇荡。

轻轻地，窝走了，也不等谁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