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
　　作者：＠夜千寻
　　“哥哥若再不落子，这一局便要输了。”书生模样的男子摇着羽扇，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黑矮的人。或许是肤色黝黑的缘故，反而让人看不出他面色是否变得阴沉了。
　　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书生端起一副算命先生特有的目光，打量着眼前江湖上名声在外的及时雨。
　　但见此人身段虽远不及山寨里那些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更谈不上有什么王者面相，却也不失成大事者应有的气度。
　　这便是宋江。看似笑面虎一般的慈眉善目间，带着某种探不清虚实的不怒自威。不过此时，听了那书生口中，大名府卢俊义当年一番荡气回肠的战功赫赫，眉心竟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川”字。
　　“军师容我再想想。”他双目紧闭，眉间紧锁，似在深思熟虑下一步棋路。宋江虽然求贤若渴，却未能如当年的曹丞相那般，遥指着大名府的方向，对梁山众人道：“快看，前方有玉麒麟！”便将此等英雄豪杰收入囊中。
　　卢俊义姑且是可望而不可得的，宋江只能指望于眼前人——
　　再睁开眼时，与他相对而坐的书生，不知何时已然落下一子，举手投足风轻云淡，眼里唇边笑意盎然。

人不可貌相，正如旁人万万不会想到，这梁山之上上山可打虎下山可杀人的武松，会有一个如此其貌不扬的兄长，宋江身边的这个书生，也绝非等闲之辈，而是这梁山大寨的军师，智多星吴用。
　　看吴用如此，宋江脸上的阴霾才悄悄舒展了些。他深知，吴用虽是书生，却又不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想那武大郎昔日被潘金莲所害，皆因那毒妇用心险恶，所做的不耻之事也是人尽皆知。而吴用其人面不露情，眼可藏心，所作所为从不显山露水。武大郎咽气之前尚且还能知道，自己终究是死于娇妻美娘之手，到底也算落得个冤有头债有主。
　　但对于吴用而言，即使有朝一日你断送于他的算计之中，多半会如杨志当年失陷在黄泥岗，即使后知后觉却也尚在睡梦之中，纵然死后到了阎罗殿前，只怕你也未必知道，死后应当将“害人”这顶帽子扣在他吴学究的头上。
　　“公明哥哥，那卢俊义于战场之上厮杀多年，虽得一世英名，却往往不得已须以命相搏。小生若当真赚得玉麒麟上山，一把交椅不过方寸之地，便可保他卢俊义坐享荣华，如此成人之美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应是看出了宋公明的心思，吴用如是推心置腹地宽解道：“兄长只管把心肝安然置于腹中便是。”
　　吴用伸出手来，在宋江的衣襟胸口轻拍了两下。书生的袖口在他颈间掀起一阵只有近在咫尺时才能感觉到的劲风，让宋江想起当年在法场时，刽子手手起刀落的一瞬，那种令人通体生凉的绝望。
　　当年那个书生将金大坚用心良苦打造的那方印章郑重其事地定落在纸面上的时候，殊不知正如生死簿上的一抹朱砂，划过宋江的名字的一瞬，孝义黑三郎的性命祸福便只在旦夕之间。
　　梁山好汉挽狂澜于刀下的救命之恩，让宋江在惊魂未定之余，似乎已经无暇顾及，吴用一封假信里的疏漏，引发的至今让心有余悸的后果。
　　即使没有亲眼目睹过王伦惨遭借刀杀人的下场，宋江也心知肚明。此刻他脚下踩着的，原本姓晁的梁山，正是这个名叫吴用的书生反客为主，用王伦的性命换来的。
　　如今的梁山有了及时雨，这八百里水泊才能源源不断，汇集千百条江河湖海于一处，生生不息。而这水泊唯有如他智多星眼里的一汪清潭般分不清虚实深浅难测，没有胆量越雷池一步，才能确保梁山安然立于群山之首，无人敢欺。
　　话虽如此，在宋江于对弈之时听闻吴用将如何一步步迎卢俊义上山的计策和盘托出来时，不免长舒一口气，依旧难掩心中的忐忑。毕竟能将一件足以让人家破人亡的大事说的如此轻描淡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间，便已然成竹在胸，让人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万无一失的，加之有李逵同行，就更教人坐立不安了。
　　“不知军师为卢员外算的这一卦，究竟有多少胜算？”宋江用指节在棋盘上轻叩三下，意为“三思而行”。
　　吴用并不动声色，两指按照落子时的姿势，将一锭银两置于棋盘之中的一点。宋江回过神来，不觉大惊——只见棋盘之上，若那银两为吴用所执的黑子，则宋江早已局中自围，无路可退。
　　“不求棋高一招，但求落子无悔。”
　　吴用于梁山大寨门前拜别宋江时，如是笑言道。只见那书生一袭道袍，两袖清风，手执铜铃，拂袖而去……
　　“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李逵不知道什么是君子，但不服气吴用说他不是大丈夫。有道是聪明秀才读半边，吴用这两句话移花接木，各取一半，念作“观棋不语大丈夫”就把那黑旋风唬住了，把那铜钱含在嘴里，憋足了一口气一言不发。
　　再看那铜钱，外圆内方，圆如棋子，方如棋盘，与吴用其人倒是颇为神似。其外圆润如玉，圆滑似油；其内棱角分明，锋利如朴刀。无论棋盘还是战场，但凡经他指点一二，兵不血刃便可杀得片甲不留。
　　吴用并非真君子，更不及大丈夫来的豪爽。他只求于自己掌心之间落下的每一颗棋子皆能步步为营，万无一失。因为于他而言，眼前的路正如这棋盘所指，左右抉择之间非生即死，没有退路和选择。
　　……

本该如此么？千百年后，有人于无言处挑灯一盏，为那段四海皆兄弟的过往，下笔千言，不知疲倦。
　　“若不招安，我梁山出路何在？”
　　写书人从梦中惊醒，忆起梦中之人羽扇轻摇，如是问道。
　　本该如此么？写书人望着那厚厚的书稿，顿觉手里的笔有千斤之重。他自是心如明镜，若不写招安，千万字的书稿恐怕在劫难逃，难以流传于后世，若真如此，数年心血之作，岂非无用？
　　不知那书生当年面对徽宗的一纸诏书之时，是否也有过同样一番踌躇与挣扎，但若未能放手一搏，那书生可曾有悔？如是种种，自他写下“梁山”二字之时，就已然遣词了太多的感慨。
　　写书人如是这般地思忖着，不巧东风恰过，险些碰落了他的烛火。书稿散落一地，他慌忙去捡，朦胧中，却又仿佛看见，那书生正于灯火阑珊处独自坐在他的书案前，将山寨中的诸多繁琐事无巨细一一秉公处理，得心应手。
　　或许是察觉了写书人的目光，又或者定然是在梦里。书生抬起头来，将羽扇轻放在桌案之上，与他四目相对。
　　“该是如此？”写书人追问。
　　但见那人眼帘低垂，笑意缱绻，轻声作答：
　　“莫问前程凶吉，但求落幕无悔。”
　　【完】
　　作者注：
　　①文中分割线之间的段落作者为@沫沫_楽阿楽阿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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