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不再说话，雾似乎也不那么浓了，到底是有了日光的影子。白气一点点消散，最终展露出隐藏的真相——自那块巨石旁再多走几步，便是深渊万丈，白骨重重。
“你知道吗，在昨晚，所有的魔法在迷雾里都失效了，就连露露都无法再变形。幸好，我们没有意识到这点。”剩下的话深雪没有说，但星染明白。
她们真的很幸运，幸运在两个人的相守。但想想在过去不知多远的岁月里，那些彷徨又无助的旅者在暗夜里的煎熬和死亡，到底还是一阵后怕。
感到星染的手在变凉，深雪紧了紧握住的力度，她下意识地看向她。阳光撒下来，玫瑰红映暖了两个人的脸，星染突然感到那个熟悉的，温婉如水的深雪正在逐渐回归。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到对方脸上的笑容，明白她和自己想的一样。
“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店主婆婆正将桶中收集的雨水倒入一个大缸，春天的无根水，煮茶做饭都很好。满面皱纹掩不住年少残留的风华和傲气，倒是温和展露无疑，随着笑容满满地流溢出来：“你们，回来了？”
星染没有说话，深雪理一理头发，整好衣服走上前去，双腿微屈行礼：“老师，我们没事，只是被你留下的蝶雾法阵困住了而已。”
婆婆连忙伸手拉她起来：“你说什么呢？昨晚做梦了？”

深雪突然一挥手，一道细小的冰刃飞出割断了她束发的头巾。近乎透明的白色掺杂着丝丝缕缕的冰蓝，长长的鬈发放肆地倾泻下来铺满一背直至腰际，泛着不属于人世的潋滟和光泽。
星染的声音清晰而平静：“紫兰法师，很高兴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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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染端详着眼前这个艳丽绝尘的女子，她的眼中光彩变幻，却没有任何时间的沧桑。经历了那样的风雨沉浮，她却依然在这映着月光的山脚下开的活色生香，最终回归平凡。一个人只要内心高贵，无论身处何地，她都是这世间的王。
“我只问一个问题，”深雪突然说，“您为什么不让人去山顶呢，是不想让他们打扰什么东西吗？”
“我想应该不是。”星染沉思着，过于注重圣洁并不符合紫兰的性子。与其说不想让人打扰，不如说是想让那片区域与世隔绝，防止什么意外……就像是监狱，防止犯人逃跑一般……监狱？那块石头……难道是封印？
“深雪，当年岚觞被击败后怎么样了？”
“啊？”深雪有些惊讶，但反应很快，“不知道，当时也没有人在意，听说失踪了，但应该没有死。”
“是肯定没有死。”对面那艳丽从容的人儿慢慢地说着，殷红的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我怎么能轻易地让她死。放心，她到现在都活着，只不过不那么好就是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已。”虽然掩饰的很好，她的身上到底是有了一层淡淡的戾气，眸中的光芒变幻不定，银浪翻滚。
想一想当年紫兰的手段，星染与深雪不寒而栗，没有再问下去。当天的谈话最终在沉默中结束。
第二天朝霞漫天，多日不见，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瑰丽。紫兰在路边为两人送行，浅笑晏晏。星染看着她，到底忍不住，说：“你杀了她吧。”
紫兰笑着摇摇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有种执拗的天真：“她死了，我就活不了了。”
话说到如此地步，多说也是无益了。
转身离去，身后，她的歌声远远的传来：
一花一绽一相逢，一叶一树一雨中。
一生一人一段路，一视一笑一春秋。
一视一笑一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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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紫兰，姓疏翼，字怀灵。少入宫廷，累迁至中级法师。锦和四年，取首席法师岚觞而代之，时年仅十九，技惊帝国。胜而代位之例亦由此而来。在位凡二十四年，间征战三，平叛五。善谋划攻夺，城府深略。拓疆土，和青原，定国序，功绩之伟，未有比肩。锦年二十年，自请退位，王诏留，不听，赐晶石丝饰，不受，举国以为憾，倾朝十里送之。号冰殇。兰即任最幼，在位最长，记功最多，容仪最丽，兼开退位之先河。后世奉若神明，不敢言其名，以此为敬。
——《暗黑帝国编年史·首席法师列传·紫兰》

10 蒹葭苍苍
“那这样仔细算起来，”深雪一边走一边掰着手指作出努力思索的样子，“熙灵是创始者，奠定了基本格局，开创了基本三式‘冰凝’、‘丝封’和‘破月’，还有冰系和植物系的分支；
“紫兰继承发展，将它与时光系结合，同时出于需要加大了冰系魔法的攻击力度，发明了‘蝶泪’、‘蝶雾’还有‘冰莲封’；
“如果她提供的线索属实，从名字判断，能够迅速凝冻物体的‘蒹葭’一定是白露开辟的，控制雨雪的能力也由此产生……
“但是星染，”深雪很认真的看过来，“紫兰怎么会控制天气的？”
星染已经换了条绿色长裙，如玲珑的枇杷，洋溢着初夏的气息。风微微吹起她的裙摆，她的回答也带了些漫不经心：“你们之间灵魂的互通程度很高。”就像身边的这位，莫名其妙的有那么多记忆，有点儿像是最惠国待遇。星染想。
“可是星染，”深雪“哀怨”地叹了口气，面上带了三分灵动的娇美，“不是每个人都像紫兰那样长生不老的。蒹葭城被封好几百年了，伊霜去世的更早，你还都指望她们灵魂不灭？”她变活泼了不少，原先属于他人的忧郁与凌厉正在逐渐剥离。
星染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心里想着，你们一群人有几个正常的？
“还有星染，你刚才说的也不对，灵魂互通程度是很高，但那不代表招式不用学就会。”缺点就是，深雪变唠叨了。“我到现在都不会‘幻镜’，是占卜系与冰系的分支。”
星染愣了愣，眉心微动，但很快不动声色的将那点异样压下去，随即一个微笑：“因为你笨啊。”
“至少比你聪明。喂你别跑，给我停下……”
初夏枇杷的清香夹着风，在两人的发梢吹过。

星染是被有些刺目的阳光照醒的，花香弥漫，鸟鸣啾啾，金色在身旁跳跃，真是一个奇异的陌生的早晨。她简单的梳洗一下，正要出门做早餐，便见到深雪笑着推开了门：“我都等你半小时了，你再不醒，樱花酥就老了。”她的右手端着一盘糕点，颜色粉嫩，精致异常。
星染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都要忘了，其实深雪的厨艺也是很好的。当初自己擅长的是家常菜，而深雪却偏爱研究精致偏甜的点心，两人有时还会在一起切磋，或是联合做一顿饭，而那时，最后大家总会一起一点儿不剩的吃完。
那时……那是多遥远的事了呢？
星染就有点儿恍惚起来。

温度逐渐升高，外面的人声渐渐喧闹起来。入城后深雪自作主张地搬进了白露的旧宅，星染无可奈何的跟了进来。“没有关系的，这里这么多年里面的居民都过的很安好，她要那么狠人早就死绝了。”天知道这份爽朗和唠叨是哪位遗留下来的。
两人开始坐下来吃甜点，星染不知不觉又想起了紫兰，其实她的早点做的非常好。思绪被深雪的思路打断：“你说，我们该从哪里着手呢？”
星染的笑容里就有了阴影——她又想起了昨晚的梦境。一个女孩来到了她的床边，她还那么小，完全是个孩子，眼里却有着不见底的深邃。长而光滑的白发梳成两个马尾垂至腰间，青色的眼睛如暗夜里的猫，笑容甜美无比，脸上有两个酒窝：“终于有人来陪我玩了，这会是一场最好玩的游戏，一个杀人与被杀的游戏。对了，我有一个很好记的名字，叫白露。”
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星染还是将心里的话与口中的樱花酥一起咽了下去，她并不想让深雪为难。
“对了，深雪，如何从外表判断一个冰系法师？”
“冰蓝色头发，银白色或淡蓝色瞳孔。”
“有例外吗？”
“这是魔法本身带来的改变，不可逆也不可掩饰，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去逛街吧。”
“我路过长街，熙熙攘攘，叫卖都婉转……”星染哼着《不见长安》，左手挽着深雪，右手拿着刚买的芦苇糖杯，这是蒹葭城特有的小吃，软软甜甜，五颜六色搅在一起，有夏天的感觉。星染突然就感觉这世界真美好，开满了一树一树的金盏花，如果忽略那些冰雪的话。
什么是一段好的时光？就是有深雪在身旁。待两人停了步，长街尽了头，竟已是日落黄昏。城门向外望去，漫天芦花飘飞，纷纷扬扬如落雪，映着残阳如血。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当星染反映过来时，身旁的深雪早已不见踪影被淹没在了芦苇丛中。千层万层的碧绿长叶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狰狞地舞动着，宛如绿色的波浪般汹涌地向星染涌来，妄图将她淹没在这片海洋中。
此时的星染已经无暇思考为何被冰雪凝冻的芦苇会突然解冻，也不想了解是谁在操控这一切，想要将两人置于死地。眼下，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她摸出匕首，冷冷的盯着四周妄图缠绕上来的苇叶。一片长叶飞速冲上来，电光火石之间，星染堪堪躲过，手背被划出一道血痕。血珠滴滴答答流到地上，空气中顿时就弥漫了一种奇异的芳香。
“没有什么，能够伤害深雪——”星染咬紧下唇，看向深雪消失的方向，在那里，透过苇丛散发出的蔚蓝的光芒正逐渐变淡。“把深雪还给我！”
匕首狠狠的划了下去，向着——不是芦苇，而是星染的手腕。更多的新鲜血液几乎是喷溅出来，露露在尖叫：“主人，你疯了！”星染的浅绿色长裙半边几乎都被浸成了血红，但她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念诵着繁复的泰坦神语。以血为引，以咒为力，光的洪流如洪水般蔓延开去，将苇海化做虚无。星染竭力压制着失血和太久没使用光明魔法带来的晕眩，跑过去抱起了早已昏迷的深雪。“露露，回旧宅。”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躺在床上的深雪慢慢睁开眼睛，立刻看到了伏在床边刚刚醒来的星染。“你的手腕，怎么回事？”
星染不以为意，随意的拉拉衣袖，遮住了那道深深的血痕。她的面上满是温和的笑意：“没关系的，皮外伤。”
深雪握紧了双拳，咬了咬下唇，蔚蓝的眸中翻涌着淡淡的杀气：“我不会放过她的，她要加倍偿还。”
星染拉住深雪的一只手安慰她：“那如果找到了始作俑者，你要怎么对付她呢？”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就像是开玩笑。
“当然是——就地伏法。”深雪歪着头笑笑答道，她笑容甜美无比，唇间吐出的话却字字如刀，“怎么样？”
“那，我要先杀了你才行啊。”
深雪看着星染依然温和的笑容，有些疑惑的抽开手，下床慢慢地围着她转了三圈，确认星染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白露，深雪在哪儿？”

11 白露
“我不是白露，我是白霜。”对面的少女笑容甜美，但那点儿笑意却丝毫未进入眼底，话语也十分冰冷。她仍维持着深雪的模样，蔚蓝的眸里藏着一丝狡黠。
“我不在乎你是谁，告诉我，深雪在哪儿？”星染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杀气，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人，躲进她领口的露露吓得瑟瑟发抖，她已经很少见到主人这样发怒了。星染举起右手，握着的匕首尖端直指白霜的脖颈，几乎触碰到皮肤下那青色的动脉。她的语气平静，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却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的火山：“告诉我，我不是有耐心的人。”
“你不敢。”对面的少女偏偏逼近过来，几乎将那近在咫尺的威胁视为无物，“就凭这幅皮囊，你就不敢杀了我。你亏欠她得太多了，你怎么敢呢？”她离得太近，刀尖划破了她的皮肤，一缕鲜血顺着流下，在那片雪白中格外显眼。她的双眸冷如蓝玉，长发飘垂，映着白裙上的点点血花和那一丁点儿鲜红，竟有一种残酷的美丽。
她步步紧逼着走过来，星染步步后退。她心里无比清楚，她真的下不了手，即使知道那不过是假的，她也不可能向深雪举起剑……星染慢慢被逼进死角，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白霜展颜一笑，左手幻化出一把冰剑，指向星染的胸口，话语冰冷而华丽：“兰斯洛·星染，我本来想让你今晚无声无息地死掉，这样不会有痛苦。但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聪明呢？你让我这样结果你很有意思吗？我和你没有瓜葛，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进入了蒹葭城！你根本就不该进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别怪我——”
她手中的剑刺过来，一道碧绿划过，电光火石之间，星染抓住了她的手腕，闪身出了死角，另一只胳膊肘猛地向白霜的腹部击去，在她躲避的瞬间拉住她的手臂反拧，使了一个漂亮的过肩摔，顺势夺过了白霜手中的长剑。白霜堪堪向墙角摔去，但身姿轻盈避免了摔倒，再次回首时，星染手中的长剑已指向她的喉咙。

芦花满城时，我常常拉着白霜的手沿着长街走，一直走到尽头的苇海，看着满天的芦花如雪。她的眼睛清澈明亮，藏着绿色的波涛，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带着一种特殊的天真。看着像小孩子一样的她，我常常会忍不住笑起来。
我记忆中最好的时候停留在十三岁。我喜欢在芦花漫天时坐在城门下，看着白露在苇海中踮起脚尖旋转，细直如纤尘不染的蒹葭。清新的香气弥漫开来，如同她脸上的微笑，若流风，如回雪。

芦苇的香气消失似乎还不久，但回想起芦花满天的日子却像是过去了几个世纪。白霜站在苇海中间，那里已经成为了冰的世界，一根根晶莹剔透，尖锐而绝望的刺向天空，维持着最美的姿态。白霜抚着苇叶，回头笑一笑，白发长而晶莹，如水银般倾泻下来。
蒹葭城的寒冷似乎是一夜间的事，熟悉的冰雪气息弥漫开来，就像紫兰出现的那天，但即使是她也没能做到雪满孤城，长街冰封。惶恐与绝望围绕四周，就像一片伤心的土壤，滋养出白露恍若天人的冷冽与绝美。她的眸子变成了浅蓝色，笑容晃一晃，带着我看不懂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