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云烟
少女身后随着一人,那少女红裙白发,昳丽而行,身后那人黑发如夜,步伐漫不经心,不时瞥那少女几眼,又回过头看看四遭的荒草枯树,时时都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两人都不说话,时间一长,倒是那被看着的人受不住了,终是停住了步,转身看着她:“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不是你把我弄到这来的吗?”那人眉眼一挑,露出个笑容。
“我早就说过你可以走了,你为何不走?”少女眉心微皱,显出些愠怒。
“你这人可真有趣,”那人挂着那个一点儿都不真诚的笑容,慢悠悠的围着她转了一圈,“将我从神庙里救出来的是你,把我带到这的是你,一言不合讲故事的也是你,现在故事讲到一半突然赶我走的还是你……紫兰啊紫兰,你到底要干什么?”
紫兰怔了一下,却是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你是个局外人,也是个聪明人,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行啊。”星染答应的出乎意料的爽快,然后就地坐了下来,一点也不嫌弃地上的枯草潦水,还顺手拍拍身旁的位置,“坐下吧,你把你的故事讲完,然后我们再说别的。”她扫了一眼紫兰欲言又止的面容,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不急。”
紫兰终是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习惯性的抱膝形成一个蜷缩的姿势。因着这个姿势,她满头雪白的鬈发倾泻一地,光泽潋滟,在这一片荒原上显出些虚妄的靡丽。
她毁了那个法阵,双手捧着那具纤瘦的不成样子的身体从水底浮上去。她这辈子没那么慌过,心跳到嗓子眼,感觉像是过了一千年才终于触碰到了水面上的寒气。她提了一口气冲了出去,跃到了岸上,将那具身体死死地抱住。而她身后的湖面迅速冰封,大风刮过,白雪樱花纷纷扬扬,没过多久就将那湖掩埋了个彻底。她抬头,正看到了周遭所有樱花的凋谢。
熙灵当年的献祭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谓的瘟疫真的只是一场疫病吗?
谁布置了那个阵法?又是谁将神谕传播?
你当年,到底是怎么将魂魄逃出来的?
疑问那么多那么多,千头万绪的堵在紫兰的心头,但她一句都说不出来,全都封在了心里。她只是死命的抱紧了怀里的身躯,将自己的灵力像洪水一样涌过去,直到它终于变得像个人的身体了,才住了手。她小心翼翼的抱着她,从樱水一路回了雪宫。
在她身后,凋零的樱花缓缓复苏,冰雪凝结的血肉绽放成花,天空中的花瓣纷纷扬扬,宛如一场大雪,悄无声息的将一切覆盖。
自此,雪樱镇便成了死地。
“所以你带走的是那个阵法的阵眼,”星染一手撑着下巴点评道,“她当年应该是被将魂魄强锁在体内不得出,又被冰锥钉死在那里,以自身为源滋养法阵,直到魂飞魄散为止……啧啧,多大仇。”她点点头,“你干的很痛快,换了我也这么干。”
她当时怀着的都是无名的恨意,颇有一种“身后哪管洪水滔天”的快意。
却不成想,那洪水来得那么快。
熙灵身魂合一的那天,她欢喜的很。看着那人走在花园里——这次终于是人了——试探着用手去触碰花瓣的样子,她眼里满满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紫兰捉住了那人的手,将她推到了墙边。她俯身感受了一下熙灵身上冷冽的清香,往她的脖颈里吹了口气,感觉那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突然笑了:“你躺了那么多天才醒,可让我等的很是辛苦,准备怎么补偿?”
“你想怎么样?”熙灵垂下眼角瞥了她一眼,那一眼的风情惹得她的心狂跳起来,比眼波更动人的是那人的话,“拿去,连身带心,买一送一,不用找零。”
她看着那人的笑颜,在还没意识到之前就吻了上去,柔软的唇瓣似乎还有着樱花的味道,是和魂魄完全不一样的触感。熙灵轻柔的回应着,明明两人早已交缠了多年,在这种情况下却突然成了青涩的新手。紫兰一点一点的在她的口腔中试探着,额头抵着对方,这是她多年来第一个完全没有恐惧的吻。她真切的感受着对面人的心跳、体温、舌尖的纠缠,身后的花蔓颤抖摇曳,清香萦绕在鼻尖,花瓣落下来,停在两人重叠的发丝上。
一吻终了,紫兰依然握住熙灵的手,十指交缠,她轻吻了一下那人的手指,轻声说:“与子成契,岁岁以为好也。”她看着面前熙灵的脸,另一只手理了理她微乱的发丝,将两根两人交叠的发丝打了个结,俯身又吻下去。
“熙灵,同我白头偕老。”
“不错不错,之后呢?”星染问道。
之后,便是另一端光景了。
她以为此后的时光会是一如既往的琴瑟静好,却没想到那已经是到头了。那个吻之后的岁月,就像是一个攀到了山巅的人,从顶峰一点儿一点儿的往下掉。当初年少轻狂时所做的那些事,无一例外的迎来了报应。她都没能想到,祸患能埋的那么大,爆发起来又那样快,就像是一夜之间换了个天地一般,烽火四起,王室离心,世家旁观,急转直下的事态猝不及防,只能一败涂地。
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熙灵就是这时候站出来的。说起来讽刺的很,当年她仅存神魂时的力量那样强大,重生为人后却只能从头开始,好在她到底是独创一派的天才,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到当初的水准甚至更进一步——但现在那个时日没有了,仿佛算计好了一般,一切都赶上了她们最好又最糟的时候。她看着紫兰在灯下处理军务的侧影,抚平了她颦起的眉,说,放心,会有办法的。
第二日,首席法师紫兰于清澹城门口送别其爱侣熙灵,双方都没有流泪,紫兰甚至还笑道:“我打赌你不会早去早回。”
熙灵按了按胸前挂着的兵符,笑道:“我觉得也是。”
紫兰走过来,帮她整理着领口的盘扣,轻声道:“若你回来晚了,可要答应我一个要求的,比如在家里只能穿……”她未说完的话被熙灵的一吻封缄,那人的吻技一如既往的好,当她觉得日月无光神魂颠倒时,那人却猛然将她推开,走得干脆利落,迅疾如风,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紫兰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沙子眯了眼,酸痛的睁不开。
可她们都知道,熙灵不得不走。
她慢慢闭上了眼。
“报应。”星染听到这里点评道,“你年轻时做事太绝了,不知道凡事留一线的道理吗?”
“但还有一句话,叫斩草要除根。”紫兰冷冷地说。
“除根?”星染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最大的根在皇室,你又除不了。若这么说,其实一切的来源不是那两位吗?”她的手指了指天。
那一切规则的制定者、导演者和参与者,那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天地之间,为什么会有神明的存在呢?
这如此之多的命运和纠缠,又是由哪一只手写下的呢?
她们所做的一切,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吗?还是只是设定好的剧本和圈套?
紫兰倒是很平静,似乎早就知道了一般。她淡淡地说:“古往今来,人事荏苒,往事不追,来者可鉴。”她仰头看向天空,眯了眯眼。
星染却是惊了一下,顿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你是这个打算?”
紫兰垂下头笑了一下,却是没有再说话了。
星染见状也不追问,继续着刚才的故事:“所以……熙灵没有回来?”
紫兰的眼圈刷的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