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念君客游思断肠
“啊?!然后呢?!然后呢?!”曹叡激动得吐字不清,不顾案上堆积成卷奏章,整个人趴上前来双手摇他肩膀讨下文。“爹对你说了什么?!”
“咳,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叡儿很努力啊’,‘今后还要拜托你’之类的……你大概能想到。”司马懿不懂声色思忖一霎,随即拣了些适合向曹叡透露的内容汇报给帝王听。
曹叡显而易见地对这个答案甚是不满,锲而不舍刨根问底:“不可能!还有!你跟爹什么时候这么正经过——”
此言一出他便有些暗自后悔,果见人湖水般的沉深眼目中流光一滞:“……我对他说对不起。”
是了。双臂撑着司马懿肩头,闻言他迅速装作漫不经心地低下脸去,撇出一个如释重负亦又有几分悲怆的微笑。
等的无非是一句释然,如此看来,目标便算是达成了罢?
话说回来,他在位贤臣在畔,风调雨顺,哪有什么迷茫到非要召唤先帝不可的事啊,费心劳神举办祭典,也大多是为了让两人再见一面,补上那年匆匆未完成的告别。
还在的,亏欠什么都可以慢慢弥补,只有真正再也不见的道歉,一旦错过,便是一生的时间。
“……叡儿,谢谢你。”司马懿垂下眼睛近乎耳语。
“嗯?什么?”
“没什么。”
夤夜更深,玉漏滴滴答答似是正促月落星沉。月华入户,洒在室内二人华服上如熔银流淌,斑驳而绮丽。
这一幕耐看极,桑榆却无心欣赏,恭敬立于一侧敛声屏气。今日祭典大功告成,转眼司马懿便深夜暗中唤他回府,也许是做贼心虚罢,总觉得是一副兴师问罪模样,莫不是...已经被发现了?
“我让你去陛下身边,遇事能为他分分忧,没料到。”
司马懿刻意停顿。留充分时间给少年胸腔内的紧张情绪肆意生长。
“没料到你们合起伙整我。”
他脊背一凉,试图负隅顽抗:“我没有......”
“没有?子桓和叡儿我还是能分清的。”
“......”他哑然而笑,纵使是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仍对露馅之快深感无奈。没办法,面前这人精明一辈子,狐狸成精怕是也能被他拐走,他和曹叡空有天时地利亦无法得逞。桑榆认命地垂下头,听人声线平静条分缕析,精准得教他无法搪塞。
“叡儿这孩子经常犯偏执毛病,对不熟悉之人更是多疑得很,我都说服不了他的事你怎会轻而易举成功?除了你俩达成某种协定以外,我真想不到更好解释;叡儿会易容这一点你们用得很好,扮他亲生父亲不算什么难事,可惜此事我早知道,而且祭典前几日他还耐不住扮了我家家仆,自然相当招人怀疑;迷迭香气味偏秾丽,加进一点致幻药剂,平日不常接触之人无法察觉,而我——我算是不熟悉这东西的么?总之,在‘子桓’出现之时我便约略料到了,但是,不得不承认,是的,你们够聪明。”
论毕静默。司马懿在浓稠夜色里投来沉深目光,瞳中鸦青光影扑簌,似困在他这副安静得死寂的躯壳之中罕有活物。
“怎样,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没错,大人说的都对。”桑榆咬咬牙,鼓足勇气冷静看向对方。“陛下就是想让大人相信,大人你就是先帝最重要的人,所以……别生气了好么?”
所以,回洛都吧好么?
所以……别离开了好么?
司马懿眨眨眼睛,他看见那里面似是蕴藏两捧清泉,在冰封表面下呼之欲出。
“生气?我没有生气。我要谢谢你们。”
别谢我们了,谢你的曹子桓吧。桑榆心里暗笑,这笑意却亦是苦涩。他忍住不把司马懿永远不会推断到的最后一部分谜底说出来——曹叡也好,他也好,不过是这个大胆计划的执行者,只有先帝,两年前便离开这里再无归期的男人,才是最终筹划这场赌注的人。
只有他懂司马懿即便被回忆折磨到遍体鳞伤也不愿向旁人显露半分的倔强孤寂,只有他被人伤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想着远方执念未释的爱人。
那些年写下的私切幽怨的句子,和洛都宫墙内,翘首而望的目光。
待征马踏雪烟,问卿何日还?
归期问不得,只得念君客游,忧思断肠。
只得用一生,和离去后的无数日夜,等他回来。
“回去罢,好好休息。叫人给陛下和你煮些梨水润润喉咙,辛苦了。”
司马懿当然想不到桑榆在想些什么,上前将手指搭上少年肩膀,迟疑一刻,轻轻收紧,再松开。
“哦对——别告诉陛下我猜到了,作为他没有对我说实话的‘报答’。”
“好的大人,晚安。”
“晚安。”
桑榆恭敬施了一礼转身起来,目光不经意落上书案,正瞥见一行俊逸字迹,昏暗阴影中勉强可看真切。
是司马懿的字迹啊。
“忧来思君……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