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薇 ]
我这一次，病了许久。
整日的缠绵病榻，因久不能下床，连带着筋骨也疼。廊檐下吊着红泥小炉，咕嘟咕嘟地滚着，苦涩的药香便袅袅地飘进碧纱窗里，漫成一缕凉烟。
我在这儿躺了许久，变得更懒，懒得说话，也懒得笑，我不想去深究谢刘的真伪，也不再妄想所谓的帝王心。
是以，便无事可作，我甚至拿不动笔，只能坐着，或是躺着，盯着头顶水红的帐纱，被风曳起哀婉的烟波。
日复一日。
直至精神稍济的时候，我才念起则夷来，想与她痛痛快快地吃几杯酒，又怨她，我病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肯来瞧一瞧我。
珍珍不许我吃酒，便推脱着不肯替我去请一请那一头的小才人。我又气又恼，这才有了点新的祈盼——要快些好呀，等养好了病，我一定要去收拾那个小奚氏，再且罚她陪我宿醉三夜才算罢。
挨到年关的时候，下了大雪，将整个大明宫覆盖。远处有爆竹声，遥遥地传来，满地碎布似的纸屑，红的有些悲怆。我好一些了，便背着珍珍，遣一个面生的宫人去请则夷。她怔了许久，继而，抿着薄唇笑起来。
“您记错了，宫里只有一个步才人。”
风吹的紧了，扑着窗沿像牙齿打颤似的，棱棱地响。未及我应，她像记起什么似的，声音与北风和在了一处，拖出一声低过一声的哀泣。
“啊——去岁秋里，刚殁了一位才人，姓奚。”
“哎呀——瞧我这张嘴，正是喜庆的日子，提死人作甚么，怪不吉利的。”
她腆着脸，心虚地笑，因怕触了我的霉头，又低声咒骂了几回。
我张了张口，声音喑哑，似乎每一个音节都牵扯到神经末梢，生疼。半晌，牵牵唇角，笑着推搡她
“你说什么呢——不久前，我还与她一起吃酒。”
“瓶子里还有与她一起折过的梅花。”
“我们畅谈了一整夜，她还告诉我，她的闺字是则夷。”
......
喉咙涌上一股腥甜，背过身去咳，咳得厉害。待宫人接过绢帕，打开一瞧，从她犹疑不定、惊慌失措的神色中，我已然明白了大半。
绢帕上赫然鲜红一片。
我捂住嘴，眼泪止不住地流，悲音却梗在了喉咙，没有发出一声。
被大雪掩埋的大明宫城，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是这样漫长的冬天。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爱太多，就不容易认真。）
“ 您好呀，我叫颜茴。”
“ 妾喜欢您，江山是您的，那您是我的，行不行？”
她眉睫楚楚，笑的动人。她的背影犹如白色的影子，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代颜茴。
（又是秋雨潇潇。）
（窗檐下植着芭蕉，被冷雨一浇，更添两三闲愁。一尾凉风，细细地扑着青蔑帘，吹散铜炉里的最后一捧残香。）
（我从大明宫移进寺中，吃穿用度一应俱全，甚于一间禅房，也被冠以“饮月”，这样风情别致的名号。我十七岁时，见过的如水银一般光亮的月色，而今都冷成霜雪，一炉寒烟了。）
（春葱指尖，捉着一杆细毫，行下几行字。我鲜少抄录佛经，寥饮薄酒，或摆置飨席都好。我顶不爱委屈自己，从前，是为了阿耶，而今，是为了自己。）
（李唐的江山，关我甚么事？）
（珍珍打帘进来，低眉说是二郎君想来瞧瞧您。纸被风吹的猎猎翻飞，从帘隙漫进的秋雨，浸在袖底，一片湿凉。皓腕一滞，长睫却依旧垂着，在眼睑下印下一小爿青影。迟了迟。）
:叫他回去，我不见他。
（笔锋凝了太久，晕开一小块乌迹。）

果然，是不一样了。
抬眸看窗外，今日的天气很应景，虽是依着斗笠衣服还是浸湿了一半。回过头来依旧顺势垂着，不言分毫。腰背却还是值得的，不知道颜才人是否还记得，父亲要我们时时刻刻做最直的脊梁。
不知看向何处只得低着，从前三娘在府时满面春意欢声笑语，如今，这一副景象，我们该怨谁，听她终于开口，声音却还是冷冰冰的让人冷到骨髓，再行一礼。
：我倒是忘了，颜府三娘是陛下的颜才人了。
屋里又是一阵阵寒意，一阵阵寂寞，我竟然有些认不出了，这是我以前认识的三娘吗。
本想着今日来是看望三娘，陪三娘说说话，可是如今，我们之间的鸿沟并不是那宽宽的一道。
：见到才知道，不知道该如何。
她终于让侍女扶我起身了，脱下斗笠退出寝阁，屋里只剩我与她二人，片刻寂静后，只听的一阵急咳，抬头看她，三娘还是依旧美丽。帮她倒好刚泡的新茶，递到她的面前。
：这是家里让我送来的，说是对你病情有好吃，你喝些吧。

代颜茴。
（雨顺势而下，在檐下积成一个个晶亮的小水洼，是以，我又不免又想，这样的天气，真真定是要撩着裙子去踩着顽的。）
（山腹横烟，浓雨成幕，梧桐的阔叶落了厚厚一层。低着眉睫，任由他复行一礼，咳得很了，便背过身去，待平息后，才肯转过来，神色疲惫，却还是散漫地笑了 ）
：如今已不是了——你这样，倒像是厌我一样。
（乌云逼仄进小窗，屋内便更暗，飘动的垂幔像极了灵幡。眼底是沉甸甸的黑，偏娇靥，伏在几上，又咳了半晌，长发流乌垂散下来，如藻荇浮游。颊上依旧粉白脂香，到底是病容，借着牗外一点熹光，掩也掩不住。红泥小炉咕嘟咕嘟地滚着沸水，他递了茶，倒像个主人。）
：多谢你。
（茶搁在几上，浇出一团白雾，眼尾沉在烟里，有湿漉漉的水光儿，月霜似的。跪坐着，直起腰，霜白指尖探进袖底，拈出巾帕，抵上他的额角。）
（他的衣襟被雨珠濡湿了一小片，依然有挺括的光泽，水顺着衣袍的纹路，细密地蔓延开来。仰起莲靥，勾勒一弧秀颈，玉色指尖轻抚上他的眉眼，拭去雨珠，眉尖娇软，眼波迎向他，低声地笑 ）
：所以你来得便很无谓。——二郎你还和从前一样。
（又推开他些，低了眉睫，笑也沉进茶里 ）
：离远些，病气过给你，到底是我的罪过。

代颜茴。
（他是颜家的儿郎，合该是策马高游，醉酒折花的好儿郎，而不是这样，坐在冷僻的寺中，去品一杯浊劣的茶水。而不是，为我低头。）
（霜色指尖被他握在掌心，久违地，传来一点温度，鸦睫一瞬轻颤，低眉藏起倪端。西山滚起惊雷，庭苑秋雨飒飒，一霎，雷霆千钧，一道白电辟开暗穹。我幼时，很是畏惧雷雨的，这会儿，却能端然地坐着，颈与脊背都直，至少，很像一位嫔御了。）
（白电照亮他的眉眼，眼底是浓夜的愁，我顶不愿瞧见他这个样子，我的二兄从来都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而不是，这样地，被我牵累。一瞬，我也被这白电激醒了灵台，清明起来，指尖松了松，从他的掌心抽离。秋雷倾轧过耳膜，隐隐地，从远处传来。）
：徵卿，你还和从前一样——一样的天真。
（眉眼低进暗里，刘海细细地垂下来，是以，分辨不出神色，只是尾音带着一点轻笑。 ）
：少得意了，你们怎么看我，我一点也不在乎。
（珍珍进来，点上几支烛，光影斑驳，悄然地爬上墙壁，裂纹蔓延。依旧垂眉，长睫压下来，暖色的光曳曳地浮动，将他的影拖的更长，我不敢去看他，只能去看他的影。寂寥地笑）
：你忘了，我现在——是叫玉真了。
（回不去了。）
（我竟企盼雨再长一些，叫我，再留他久一些。）

代颜茴。
（庭院雷雨交加，梧桐枝叶瑟瑟颤抖。灯芯长了，许是该剪一剪，滚烫的火苗曳曳窜动，一个噼啪，爆开一朵烛花，忽地，屋内乍亮，又飞快地黯淡下来。）
（眼眸有一瞬错愕，幸而，烛影缭乱，拓在壁上，只有一痕极淡的影。他问的直白，连半分回旋的余地也无，玉色指尖一瞬剜在掌心，细眉却沈静，须臾，长睫徐徐地掀开，娇喉逸出一声轻笑。）
:怨阿耶？你？还是玄英？
（ 音色缠绵，极疏懒地弯一弯眉，薄红樱唇轻勾，偏娇靥，讥诮地笑开 ）
:我说过——少得意了。入宫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你们如何，和我一点关系也无。
（霜白指尖缓缓地松开，风雨渐微，遍地残枝。烛光雾澄澄地暗下来，梦似的，不敢点破。咳了几声，执起烛台，轻轻一吹，就灭了。这下，连他的影也捉不住了。）
（ 此时停了风雨，窗纱薄薄地透出一点微光来，外头亮，屋内便更暗一些。苍白着脸，依旧弯着眉，缄默地动一动唇 ）
:回去吧，这里，许还没有外面亮。
（回去吧，回到你该在的好前途里。）

轻笑几声，却满是凉意。
你说的都对啊，是我们自作多情了，我们不该为你黯然神伤，我不该过来看你，我这是何必呢，起身站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滴跌落的越来越慢，太阳似乎也挣脱了出来，面对着窗外，背对着她，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嘴角硬生生抹出一个笑意。
：是，是我们得意了。
她吹灭烛台，屋里顿时暗了下来，外面的光竟然也照不进来，笑意渐缓，眼神中竟然也都是冷漠，还是背对着她。
：是你不让光进来，怨不得别人。
外面雷声没有了，风雨没有了，一切让我留在这里的因素没有了，连她，都要赶我走，我又能怎样呢。
转过身，面对着她，拱手作揖。
：那在下就告退了，愿颜才人好生保重。
说完便来了侍女领着我出去，也不知所措，只得离开。

【兴庆侍女携物至】
鹿茸鹿骨、燕窝数份
补药粥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