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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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玧其出生在乡间的一幢木屋里,提前我一个月。
据很多人说,那里风水不太好,背靠山坡阴面,又位处于一个通往墓地的十字路口上,因而,无论是住在那里,还是出生在那里的人,都不会有好运。
直至多年后,早已长大成人的我,依旧不知道这话阐述的是不是有根有据的事实。
我只知道,闵玧其的父亲在他出世前,就因病过世。闵玧其的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就撇下了早已支离破碎的家,消失在夜色中,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正值微风和煦的初春时节,山上的油菜花开了一片。
一色金黄中,年幼的闵玧其望着那个在路的尽头浓缩成了一个点的背影,扶着漆都已经斑驳了的门框,哭了一夜。
嘹亮的号声,从山坡阴面一直穿到山坡阳面,那滴滴无形的泪,将我母亲的心都打湿了。
或许,就是在那时,我的母亲动了恻隐之心。
尽管怀中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我,第二天,心慈的母亲却还是在赶去自家田地浇麦子之前,翻越那片山坡,抱回了早已晕倒在了自家门前的闵玧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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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闵玧其住进我们家中后,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就没有一刻停息的,被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灌入了我母亲耳中。
很多人都在说,邻村的算命先生早就讲过,闵玧其长得虽很俊,却略显薄相。加之又是从那种地方出生的,估计活不长。
本只是当做荒唐的谎言听听,一笑了之。孰料,后者竟于多年后应验了。
而前者,我却再没有机会去证实了——我的父母是违背伦理结合的血亲。这场与自然法则相悖的婚姻最终以孕育出了一个先天失明的我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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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注定,没有机会看到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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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残忍。
遇见闵玧其之前,甚至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的。
温饱,生存,这才是永恒的主题。
所谓的同情与怜悯,在那时的人们看来,一文不值。
而闵玧其,却迎着自四面八方而来的鄙夷与嘲讽,牵起我的手,耐性的对我说,天色湛蓝,万里无云,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也是他,穷尽此生的温柔般对我讲了那一句,阿白,你是我的全世界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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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需要上学。
但闵玧其却像是个天生的文曲星。每一句自他口中道出的话,都足以让年少的我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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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如果没有闵玧其,我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更好,亦是更坏?
太多问题,都是变数。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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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太阳,为我照亮了那条前行的路,让我不再彷徨漫无方向。
也是他,如整幅画卷上浓墨淡彩的那一笔,给我黯淡的青春年华,添上了炫目的颜色。
与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足以被冠以“入骨”的前缀。
那种挥之不去的深刻,使得我多年后依旧会回忆起,那段埋藏于时空深处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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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眼盲的缘故,我常无事可做,算是村里唯一一个闲人。
同龄人里,几乎没有谁,愿意接触我——自小接受的做活吃粮食的思想,让他们都感觉,这样的我,就是好逸恶劳的代名词,死后,要下地狱。
只有闵玧其,每日除过劳作,就是将大把的时间放在我身上挥霍。
自我懂事起,夕阳西沉时,闵玧其常常会牵着我的手,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爬上我们家屋后的那片山坡的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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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一片包裹了清新泥土香的青草地上,他总是扶着我的后脑勺,让我把头枕到他的腿上。
会硌到你吗?
来自他的温热的鼻息,一股股的轻轻的扑在我脸上,犹如片片羽毛,柔柔的拂过我的每一寸肌肤。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没有什么营养可以补充,有点能充饥的东西,当然是要先给壮劳力。那时,家中真正挑起下地干活养家糊口的大梁的,就是我母亲。又念在自己养子的身份上,闵玧其从不愿在嘴上拖累我母亲。
都是长身体的时期,他却日复一日的消瘦的可怕。
因而直到他成年之前,身上的关节处,骨头都突出,硬的可怕。
但即便如此,我也绝不会在口气上表现出一丝不适来。他问,我就笑答,当然不会,很舒服。
直到多年后,闵玧其才告诉我。其实每一次躺在他的腿上时,我都会拧起眉来,脸皱成一团,只是,这些,我自己都感觉不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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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此。
先天失明的我不能像常人那样察言观色。即使是在闵玧其面前,也不知道什么话该在什么时候说。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可以尽我一个盲人所能,让他更开心一点。
哪怕,那点努力,就像是茫茫星海中的一点光芒,微不足道。
我也愿意,变作一支红烛,燃烧自己,尽全力只为讨他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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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个想法告诉闵玧其时,他先是愣了愣,后才抬起手,揉了揉我的头,轻叹道,傻丫头,怎么净讲这样傻的话。
是傻啊,所以,会一直陪着我吗?
执拗如我,竟会十数年如一日,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从他那里,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口头约定。
会。
眼前一片漆黑,闵玧其的话,却像一道光亮,照入了我的世界里。
尽管看不到他的表情,而我能确定,那个掏出一片真心待我的人,一定是在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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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他说过。
最美的笑容,只会,亦只能为最好的人绽放。而我,恰巧便是他这一生中,那个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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