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
暮色渐渐翻滚成墨色。
天空阴沉，寂静如死，而人间灯火却喧闹地如同星河。
扬州的一条画舫上，四围垂着轻薄的白纱，望仙楼的花魁半倚着扶手，懒洋洋地用指甲拨弄着灯芯。
烛火跳动不息，而外面传来酒客的嘈杂声响，混着妓子娇嗔，老鸨的殷勤招待声，热闹地令人厌恶。
外面的声音大了些，花魁侧了侧耳，便了然地斟了两杯酒。
与此同时，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片刻后，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便摔了进来。
花魁似是嗤笑了一声，画舫被推离了岸，渐渐晃到江心去。
“装得可真愚笨。”叶思思毫不客气地讥笑，她将一个蜡封的小球丢过去，“那边希望你能更凄苦一些。”
趴在地上的酒客微微苦笑道:“这已经够凄苦了。”他叹息道，“我救了你，至少能换个好态度吧。”
叶思思挑高了眉，“各取所需罢了。”她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那边留下我，为了安抚你，而你请求那边留下我，也不过是为了能有一个你可以掌控，站在你身边的人罢了。”
“说得可真无情。”容意碾碎蜡球，看了看藏在里面的小纸条，便将它弃掷在火盆里。他坐直了身体，拿起被搁在一旁的酒。
“有幸中蛊的人不超过十人。”叶思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容意抿了一口酒，微微皱眉道“在下果然很荣幸。”叶思思冷笑了一下，便继续说下去，“蛊虫培育并不容易，而沉醉谷主，药香阁主皆无蛊虫控制。”
“未曾中蛊？”容意半是诧异，半是无奈地叹息道，“看来我运气很好。”他深深看了一眼叶思思，“这种程度的情报，打听起来并非易事。”
叶思思执起酒杯，只顾着喝酒，并不接话。
容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下来。他喝了半天的酒，有了些微醉意，问叶思思“你是怎么喜欢上容殊那种人的。”
叶思思愣了一下，唇边凝起了恍惚的笑意，“大概是朽木不可雕也。”

剑锋以一种促及不防的姿态破衣透体。
容谢只觉得那一剑也抵入自己的心肺之中，寒刃灼灼，冷彻骨血。
秋意娘喘息着挣扎前行了几步，剑锋撕扯血肉的声音破碎如絮，她看着容谢苍白惊痛的面容，不由嘶哑笑语道：“我儿……”
我儿。
容谢闭上眼。有湿热的手指抚触他的眉峰，然后渐渐僵垂。
触及在面上的手，带着血的味道。
我儿。
如毒蛇吐芯般亲密，又如刀尖点蜜般温柔。
我儿。
我儿。
容谢不言不动，宛若死去。
惨烈以极，众人徘徊无措，俱是无言。
沉伊缓缓行至他身畔，让已经慢慢冰冷的躯体安然平卧。她沉默坚决地把容谢青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长剑终于坠地，响声闷钝如一场无望的终结。
然而绵密激越的疼痛与疲惫就像是永无止息。
永无止息……
沉伊攥着他曾执剑的手，用了十分的力气，她闭了眼，轻柔地把头依偎向容谢的肩臂。
极温柔，极眷恋，又极凛然。
暮色黯然。
时间极静。
死生共担，不离不弃。
容谢仍是不动，直到天地星子广阔，才收紧了被攥着的手。
十指相扣。

伏见厌恶他如镜面般的平滑无波，仿佛今日昨日并无分别。
然而他又明白，对于那个人来说，今日昨日大抵当真并无区别。
只能前行，命运如何便无需执着，他只在他认为正确的路上笔直前行，哪怕孤身一人。
真不愧是青之王啊。

楚笛坠入的不是崖，而是幻境。
君昧走的时候封印了她的记忆。
过往被幻境挖掘出来。
最初封印并未完全松动，影子很模糊。
然后记忆渐渐被引了出来。
幻境里君昧是她心里封印的投影，有一些是曾经发生的事，有一些是幻境里的想象。
你知道的，结局是苦涩的。
现实君昧离开了。
楚笛心里缺憾，一直希望他回来，然而又深深地明白他不会回来，这与幻境里君昧留下有了巨大的矛盾。
楚笛本能地坠入了梦境，她挣扎过然而这一个幻境过于美好，使得她忍不住想沉溺。
我们终将面对分别。
幻境与现实在重合。君昧说着不会离开，然而却又说我们终将分别。
楚笛于内心的更深处认可这句话，从这里起她开始真正自己愿意从幻境中醒来。
因为即使终老也是分别。
只是早晚问题。
这不是曾经的开始。
这是你的选择。

他忽然觉出了自己的悲哀，然而却也只是强撑着，更加加深这种悲哀。
神的意旨。
神怜世人。
可是九天之上只有漫长的寂寞，他觉得冷，觉得可惜，甚至觉得神真是一种悲哀的生物。
然而只有他自己是悲哀的，因为神本就没有悲哀。
他不会明白一个凡人对他所持有的近乎亵渎的怜悯与爱。
他是神。
他假想着着神的寂寞，却又明白神永远都不会懂得寂寞。
他们的世界本就是分开的。
夏虫不可语冰。
朝生暮死，他跨越不过时间的长河。

废墟一样的过去。
原本被掩埋在深处，一触手就能感觉到那里的腐烂气息，尽管如此，它却被掩埋地很好很好。
他本以为一直就是这样子了。
然而
毫不留情地揭露……
那些腐烂的过去涌动着，几乎将他吞噬一空。
真是自以为是的好意呢。
他几乎笑起来，真是自以为是的好意呢。
他和他都是。
呵

灯火明明灭灭。
河流蜿蜒着带着满波的光芒温柔安然地前行。
周围的喧嚣几乎就像是人人都会做的美梦般让人烦躁。
他觉得有点冷。
只是一点点冷。

他还记得那个人说的话
一个人能站着而不是跪着，能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与他是什么性别，身份并无紧要关联，只要他足够有价值，只要他足够强。

不是不伤心的。
纵然轨道不曾交错，但这两条路也从未当真背道而行。
直到他杀了周防尊。
并肩而行的王者么，他在忙碌的间隙想到，连这个也算不上。
那个不过是个无秩序的野蛮人，不是朋友，不是敌人。
最多算是一个可以多说一些话的故人吧。

世界浸在一片深海里。
周防尊几乎要被这不同寻常的梦境所震慑，天地之间的光芒透过碧水，只显出一点深蓝零碎的闪光。
他行走在海底。
然而却并无压迫，只有安宁。
宗像。
周防尊长舒了口气，笑着看向来人。
宗像。
是你啊。
深蓝的光芒跟随着宗像，向四面铺展开。宗像的眉眼模糊在光芒里，他像是无声地笑了一下，于是深海便因为他而漾起波纹。
周防尊。
阁下真是无处不在呢。
他身周的光晕都散成了蓝色的碎片。宗像并不在意地看着远方，周防尊也一起往远方看去，碧色一直延伸到梦境的尽头。
周防。
宗像扭过头看着周防尊，他的眉目间有一点困惑。
我记得阁下已经死去了。
他侧头想看到碧空，然而头顶没有破碎的王剑，于是宗像像是了悟一般笑着，他微笑着补充。
我也已经死去了。
周防尊皱起眉头，深碧色的海水翻滚起来，然后被染成了赤色。
宗像走过来按住他的肩，深海里又只剩下那一点点冰凉微弱的光。
像极了刀尖上的微茫。
周防尊觉得有点冷，他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宗像，声音里有一种干涩。
宗像。
我们都还活着。
宗像笔直地站着，脊背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剑。他闭了闭眼，微微哼了一声。
当然。
当然，周防尊。宗像在心底微笑，碧海渐渐垂落，露出松软的沙地。
他对仍然紧锁着眉头的赤王微笑。
这只不过是场梦境，我在这之前已经做过很多场了。
真是不足以取信的解释。周防尊觉得有些烦躁，他能听得出对面的人在心不在焉地撒谎。已经死亡了么？周防尊觉得心底好像有风吹过，那些交心笑谈，针锋相对都于其中簌簌萎落了。
漫长的沉默。
周防。
阁下出现在这里真是令人惊讶。
哈，不是困扰么？
宗像对着大海坐下来，他的眼睛几乎要闭上，周防尊也坐下来，彼此脊背相依。
浪花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涌上来。
宗像放松了身体，周防更加放肆地倚靠着他。
身体的温度在彼此传递，周防尊什么都不再想，他觉得胸腔中的那一颗心就像躺在了一整片的羽毛上。
梦境折射人心的部分真实，我从未想过梦中会有你。
啊，有我，会不开心？
不，并没有。你只是某种真实的一部分。
周防枕在宗像的肩上去看他的侧脸，一贯镇定的神色被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所占领。
周防尊。
周防下意识地觉得不好，然而却懒得逃。
周防，我喜欢你。
哈？
周防尊震惊地看过去，视野忽然就只余一片漆黑。
天地旋转着落幕，然而宗像的声音好像连绵不绝。
周防，我喜欢你。
周防尊觉得有绵密的疼痛从心底一直蔓延，他迟钝地想，喜欢么？

宗像一个人站在那里，周身的气势即便内敛，也能够让人隐隐感觉到巨大的压迫感，仿佛他一个人就足以掌握整个世界。
他或许确实能。
周防尊抬眼，凝视着宗像的背影。
“宗像，抱歉。”
宗像的肩膀像是微震了一下，他记起长剑洞穿那个人前，他懒洋洋地说，“抱歉啊，宗像。”
“不必，周防。”宗像唇畔微勾，带着若有似无的讥诮，“那是我的道路。”

神父站在一片阴影里，十字架在微微反着光。他的神情慈悲而柔和，在神殿灯火的照耀下如同神邸。
“吸血鬼的毒液，我相信你也许会需要它。”
“神灵不容异端。”宗像接过那管冰凉的液体，他注视着神父，神色严肃地几如一个法官。
“主不会拒绝任何一个迷失的灵魂。”神父握着十字架，他的温和地笑着，“爱将得到宽恕。”

楚笛怔了一会儿，便笑着攥紧了他的手，“那我们不谈嫁娶，我只要陪你白头。”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觉得心尖之上有些烧闷，他起了坏心，本就是故意为难一个凡人，可被困住的却成了他自己。
君昧有些恼怒，便不再去看楚笛，然而却仍想着那一句话。
我陪你白头。
可是他不会白头，明明所得不多，为什么那人却仍能执着不悔，坚定如斯。
就像是一块顽石。
楚笛笑着扳过他的脑袋，“我才不愿意嫁给你”，她仍旧笑着，“就怕你以后反而想娶我呢。”她赖在他怀里，懒洋洋的不肯起来，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狡黠“反正你也别想娶别人。”

他能够听到小孩子在撕心裂肺地哭嚎。
年幼时的哭嚎未必有多么伤心。
他也曾经这样子无理地只为祈求一个心爱的物品而痛哭。
等到真正成为了年长者，明明经历了那么多的往事，却始终不能向幼时一般哭出来，那些痛哭都被锁到了心里，明明已经是揪心的难过，面上却仍然稳得住。
铁石心肠。
他倒是真的希望那颗心不过是破铜烂铁，不用担心它会碎成如今，如今这般模样。
耳边的哭嚎仍然一声接一声，他慢慢地离开这里，仿佛就能远离心里惨痛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