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诗集读后杂论
人之病不在学浅识陋，而在学浅识陋不自省勉也；文之病不在承古拾唾，而在承古拾唾不自发明也。然瀚海无垠，光阴如驹，便终其生悬梁囊萤，手不释卷，亦不过管窥蠹测，略显冰山一角。倘犹若泛水蜻蜓，流连蛱蝶，贪光逐影，不知就性循趣以审择，则必悴心劳力而寡获，奄忽案牍至惘至殆矣。
虽然，古来天禀卓绝如李杜，如东坡文长者，堪为全才，然亦有本色所在。就诗体言之，唐诸公多体咸能，而为后人推崇处各不一。王杨卢骆齐名，王杨以七言歌行闻名，卢骆则开五律之先风。子昂之五古，嬗递之流。摩诘大成于五言，五绝五律皆为盛唐表率。工部渺前启后，诗之变数极矣，然亦尤得湛于律。太白之七古及乐府，王江宁之七绝，孟浩然之五言、韩昌黎之古体，李长吉之歌体、李义山之七律，皆己之绝技，世之圭臬。余众不详述，细究其因，盖志趣驱使，性情相契，则如鱼就水，事半功倍，易深易精也。况诗者，本性情事，如舟之入江，顺者畅乎捷乎，逆则困乎沮乎。后之学者才识去古人远，而好博贪全，状杨花之浮嚣春尘，不耐腊梅之凌寒向隅，其焉出性情之句，焉为可读之诗邪？残荷兄自云习诗至今廿载，于绝句独嗜研磨，深咀三味，俨然气魂接，情趣合，翛然容大千于芥子，炼风华于指间也。所作三千绝，如此巨量古亦未有，质生于量，精自于专，其诗涵咏于古而自有发明，人或未窥之亦料之必然矣。
绝句，诗中刺客也，起于六朝，臻于唐，为诗家易感难述，易习难工之体。此若画之清供，婉澹见情；乐之短笛，简而足音；书之小品，遥扪风骨。又终南之余雪，拂晓之残月，图穷之匕首，离怀之玉佩，孤坐之起念，路邂之注波，差可拟焉。古今习诗者，多以绝体起步开窍，然肯刊楮数载以削棘猴，进而造诣者，稀矣。于性情所囿外，殆轻其垒土之微功，苦其烟迹之难循，而人好名欲速，未肯尽心费日于此。
唐名家于绝句皆有用功，或多或少，或著意或未数数然而已。负名者夥，凡片章零句传世者更如沙数。绝句之情貌虽千变，各家自悟，然殊途同归，大抵以终于唐人气象为上。以正法眼窥之，同龚定庵之用事，抉王渔洋之法轨，涵王江宁之情怀，炼李太白之气度，循序渐进而不缀，纵刻鹄不成尚类鹜矣。此就七绝而言，五绝则捏“古朴”二字堪焉，若能语接汉魏，情若天成，善之善也。残荷之诗，取材多耳目亲历，如亲友、聚别、军旅、行途、时闻，少虚慨拟古，酬答唱和，故所咏也实，所写也趣，所点染也宛如，所寄寓也同戚，生香活色在纸，不至于有百诗一面，过目辄忘。于模拟中能变化，于常意中能翻新，噫！信夫其随拈成句，自成家数焉。而成家之后，须防泛溢。诗者持也，持器自宝，持情不降，持句不从俗媚世也。作手易到，控手方难，为作而作，练笔或可；唯情之所至，不得不发，则如大潮惊电，横绝天地。蓄情，养心，诗者毕生所重，入彀者尤当躬行之。
残荷诗五言率古绝，风格多尚。吾观其《一尾集》，盖言故里亲旧、慈恩童趣也。虽常人凡景、俗事微情，但鲜撷而来，脱滓而去，欣欣然眼眉自活，睹而时作会心粲矣。“咸谓豆腐佳，皆因乡水美。吾父推门来，新得一尾鲤。”名集之篇，朴实无华，直白言事若口语，而情有不经意之现，可察怀故情、天伦乐、感恩心，此三者恒古今普世之念，故略举典型，明明如月，毋庸赘言。“免俗吾岂敢，天涯短信还。更无他语答，只作百回看。”此首之构造，却见机巧。首句自嘲其俗正显其不俗，奇豁之语如悬饵之钩，得吊胃垂涎之法。次犹转事，“天涯短信”非答而答，天涯之寓景情，短信之含故事，皆添揣度，再递转过渡，翻出佳句，实有“此时无一语，胜过万千言”之境，此情于诗中虽不谓之新，然契合于时事新物，堪无间也。又“双手持机枪，稚子素昂首。稚女颇憨羞，涩作剪刀手。”一首，素、涩两字，直若龙睛，以此照相事论，常者但选景框人，成像清真足喜；摄家则比拟其角度，光线、布局，引逗其情态，伺待其至美而把握一瞬。此诗无此二字，常人句也，有此二字，诗人句也。其他如“兄弟六七人，长大手不挽。”之平叙含慨，“我诗人知巧，我心人知好？”之剖白有憾，“不知何为言，阿儿背母立。不知何为心，阿母背儿泣。”之语景回环等，皆见残荷于世情人态剖析毫厘，擘肌分理之深，能咳唾成珠，孕菌芝于腐壤。其五言皆不著题，短笛无腔，饶有回味，何须著题以为蛇足邪？
七绝为其呕心处，亦其情识才志彰显之载体。《大城集》摩画都市百态，以新语新情，写今人今事，虽未尽臻完备，然其抗抗然敢为时代之留声，汤汤乎若大河之刷道，实可感可佩矣，非摘寻于故纸，流连于风月辈所及。然论技法之成熟，佳句之频出，情味之感受，风骨之塑成，《执殳集》俨然入山得玉，允其代表也。其自序云：“迨辛卯年，予还母校读研，始留意军事，正视己之身份，略有砥砺激扬之意，……复念军旅诸作尤见本色，虽如敝帚，亦足自珍，故悉心裒次，名曰执殳集，俾使同人知吾军中尚有雅好弦歌者也。”吾细读此集，法乳于唐之边塞，熔铸于己之精魂，而铙歌壮鼓，一时竞为盛世军声，实不愧行伍本色焉。《沙尘暴》云：“乍来乍去忽茫茫，剩有旌旗劲有光。猎猎西风落日下，一时相看须眉黄。”沙尘于边塞虽不谓奇，古人亦多述之，如“陇日暗沙尘”，“风悲黄云起”，而运明暗之笔，对比之法，写景而感其人，感其人而更体其景，此首得其妙也。前两句沙暴起，动中有静；后两句沙暴止，定格中显精神。通篇不直道沙暴之恶，边塞之苦，军人之坚，而又无处不感，其气象浑厚，居置唐人边塞犹不逊焉。又《三月战事有感》云：“上邦熙攘较锱铢，得见重霄幻影无？寄语贺兰山下客，不须辛苦读阴符。”此又为叙议之调，颇有见微知著，警上忧远。幻影，其自注为法兰西战机，此感于当今新战事之重科技、讯息，未可囿于传统之战术推演，残荷兄，真美芹言哉！此识他人便知，亦难得托诗讽出，而不脱忠厚也。《夜半轮岗》：“素娥移宅雪当中，万里冰光不过鸿。夜半人归梅影淡，一旗风角拂天红。”此首尤妙在色泽之运筹，有明映之素月、宅雪、冰光、红旗，有暗藏之人影、梅影，交缠渲染，光影离乱，而归于殷红之象征，可为写景，亦可寄寓，亦可合之时世，未著语正可著千语。再一首《山头哨所》：“罡风浩荡跃双丸，草色疏疏杞柳残。莫笑乾坤太寥落，迥来作势看鹰盘。”朝暮日月并行，山区塞外殊为怪，而置于罡风浩荡，则景象升华，极磅礴宏肆，接句则生生勒住，忽转身前之浅草残柳，腾挪手段也。个人之渺微，时代之浩大，念此孰不寥落自叹，而结句偏能振起，人无论顺逆皆鹰扬其志，此又在边塞古意之上。集中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一叶知秋矣。远不必较，就今网络诗坛论之，凭《执殳》固可自据一隅，励精图治而致丰年，届时，吾当为残荷遥加额焉。
总而概之，残荷诗皆为知其所以然而主动之，处逾中渐上界。其佳处读者多参自会，论者亦累述，吾略言其弊：五言流于琐碎，意像繁复，少数浅滑，涵咏乐府而凝练有欠；七言中勉作不少，故有情意未谐篇而现凿痕，《大城》集个别章句，或嚣或白，殊离风人之旨。吾向倦于网络逢迎，诗歌寒暄，虽每有扪字见奇，相惜相敬者，恒心默而识之，念而竞之，未必使人知吾心意。数日前，残荷忽付诗稿嘱而评之，其不以吾之浅薄卑俗而轻之，吾自不以其居位享誉而敷之。然而，残荷其谁也？吾但识于网络，虽慕其名而未深交也。其何貌何性也？全未晓，但以诗窥之焉。故吾之诹议实盲人摸象，捕风捉影，不足以据，读之付笑尔。吾亦好涂墨，以为性情发声，修身绪余，为时呕血倾心，成时束阁覆瓿可矣。虽然，诗歌于今日，已与时俱进，非徒个人语，诗内事，然能存古心，养挚情，固不得已乃发之，纵不能传，亦无悔此趣此道。呜呼！一言以蔽之，修辞而立其诚也！
人之病不在学浅识陋，而在学浅识陋不自省勉也；文之病不在承古拾唾，而在承古拾唾不自发明也。然瀚海无垠，光阴如驹，便终其生悬梁囊萤，手不释卷，亦不过管窥蠹测，略显冰山一角。倘犹若泛水蜻蜓，流连蛱蝶，贪光逐影，不知就性循趣以审择，则必悴心劳力而寡获，奄忽案牍至惘至殆矣。
虽然，古来天禀卓绝如李杜，如东坡文长者，堪为全才，然亦有本色所在。就诗体言之，唐诸公多体咸能，而为后人推崇处各不一。王杨卢骆齐名，王杨以七言歌行闻名，卢骆则开五律之先风。子昂之五古，嬗递之流。摩诘大成于五言，五绝五律皆为盛唐表率。工部渺前启后，诗之变数极矣，然亦尤得湛于律。太白之七古及乐府，王江宁之七绝，孟浩然之五言、韩昌黎之古体，李长吉之歌体、李义山之七律，皆己之绝技，世之圭臬。余众不详述，细究其因，盖志趣驱使，性情相契，则如鱼就水，事半功倍，易深易精也。况诗者，本性情事，如舟之入江，顺者畅乎捷乎，逆则困乎沮乎。后之学者才识去古人远，而好博贪全，状杨花之浮嚣春尘，不耐腊梅之凌寒向隅，其焉出性情之句，焉为可读之诗邪？残荷兄自云习诗至今廿载，于绝句独嗜研磨，深咀三味，俨然气魂接，情趣合，翛然容大千于芥子，炼风华于指间也。所作三千绝，如此巨量古亦未有，质生于量，精自于专，其诗涵咏于古而自有发明，人或未窥之亦料之必然矣。
绝句，诗中刺客也，起于六朝，臻于唐，为诗家易感难述，易习难工之体。此若画之清供，婉澹见情；乐之短笛，简而足音；书之小品，遥扪风骨。又终南之余雪，拂晓之残月，图穷之匕首，离怀之玉佩，孤坐之起念，路邂之注波，差可拟焉。古今习诗者，多以绝体起步开窍，然肯刊楮数载以削棘猴，进而造诣者，稀矣。于性情所囿外，殆轻其垒土之微功，苦其烟迹之难循，而人好名欲速，未肯尽心费日于此。
唐名家于绝句皆有用功，或多或少，或著意或未数数然而已。负名者夥，凡片章零句传世者更如沙数。绝句之情貌虽千变，各家自悟，然殊途同归，大抵以终于唐人气象为上。以正法眼窥之，同龚定庵之用事，抉王渔洋之法轨，涵王江宁之情怀，炼李太白之气度，循序渐进而不缀，纵刻鹄不成尚类鹜矣。此就七绝而言，五绝则捏“古朴”二字堪焉，若能语接汉魏，情若天成，善之善也。残荷之诗，取材多耳目亲历，如亲友、聚别、军旅、行途、时闻，少虚慨拟古，酬答唱和，故所咏也实，所写也趣，所点染也宛如，所寄寓也同戚，生香活色在纸，不至于有百诗一面，过目辄忘。于模拟中能变化，于常意中能翻新，噫！信夫其随拈成句，自成家数焉。而成家之后，须防泛溢。诗者持也，持器自宝，持情不降，持句不从俗媚世也。作手易到，控手方难，为作而作，练笔或可；唯情之所至，不得不发，则如大潮惊电，横绝天地。蓄情，养心，诗者毕生所重，入彀者尤当躬行之。
残荷诗五言率古绝，风格多尚。吾观其《一尾集》，盖言故里亲旧、慈恩童趣也。虽常人凡景、俗事微情，但鲜撷而来，脱滓而去，欣欣然眼眉自活，睹而时作会心粲矣。“咸谓豆腐佳，皆因乡水美。吾父推门来，新得一尾鲤。”名集之篇，朴实无华，直白言事若口语，而情有不经意之现，可察怀故情、天伦乐、感恩心，此三者恒古今普世之念，故略举典型，明明如月，毋庸赘言。“免俗吾岂敢，天涯短信还。更无他语答，只作百回看。”此首之构造，却见机巧。首句自嘲其俗正显其不俗，奇豁之语如悬饵之钩，得吊胃垂涎之法。次犹转事，“天涯短信”非答而答，天涯之寓景情，短信之含故事，皆添揣度，再递转过渡，翻出佳句，实有“此时无一语，胜过万千言”之境，此情于诗中虽不谓之新，然契合于时事新物，堪无间也。又“双手持机枪，稚子素昂首。稚女颇憨羞，涩作剪刀手。”一首，素、涩两字，直若龙睛，以此照相事论，常者但选景框人，成像清真足喜；摄家则比拟其角度，光线、布局，引逗其情态，伺待其至美而把握一瞬。此诗无此二字，常人句也，有此二字，诗人句也。其他如“兄弟六七人，长大手不挽。”之平叙含慨，“我诗人知巧，我心人知好？”之剖白有憾，“不知何为言，阿儿背母立。不知何为心，阿母背儿泣。”之语景回环等，皆见残荷于世情人态剖析毫厘，擘肌分理之深，能咳唾成珠，孕菌芝于腐壤。其五言皆不著题，短笛无腔，饶有回味，何须著题以为蛇足邪？
七绝为其呕心处，亦其情识才志彰显之载体。《大城集》摩画都市百态，以新语新情，写今人今事，虽未尽臻完备，然其抗抗然敢为时代之留声，汤汤乎若大河之刷道，实可感可佩矣，非摘寻于故纸，流连于风月辈所及。然论技法之成熟，佳句之频出，情味之感受，风骨之塑成，《执殳集》俨然入山得玉，允其代表也。其自序云：“迨辛卯年，予还母校读研，始留意军事，正视己之身份，略有砥砺激扬之意，……复念军旅诸作尤见本色，虽如敝帚，亦足自珍，故悉心裒次，名曰执殳集，俾使同人知吾军中尚有雅好弦歌者也。”吾细读此集，法乳于唐之边塞，熔铸于己之精魂，而铙歌壮鼓，一时竞为盛世军声，实不愧行伍本色焉。《沙尘暴》云：“乍来乍去忽茫茫，剩有旌旗劲有光。猎猎西风落日下，一时相看须眉黄。”沙尘于边塞虽不谓奇，古人亦多述之，如“陇日暗沙尘”，“风悲黄云起”，而运明暗之笔，对比之法，写景而感其人，感其人而更体其景，此首得其妙也。前两句沙暴起，动中有静；后两句沙暴止，定格中显精神。通篇不直道沙暴之恶，边塞之苦，军人之坚，而又无处不感，其气象浑厚，居置唐人边塞犹不逊焉。又《三月战事有感》云：“上邦熙攘较锱铢，得见重霄幻影无？寄语贺兰山下客，不须辛苦读阴符。”此又为叙议之调，颇有见微知著，警上忧远。幻影，其自注为法兰西战机，此感于当今新战事之重科技、讯息，未可囿于传统之战术推演，残荷兄，真美芹言哉！此识他人便知，亦难得托诗讽出，而不脱忠厚也。《夜半轮岗》：“素娥移宅雪当中，万里冰光不过鸿。夜半人归梅影淡，一旗风角拂天红。”此首尤妙在色泽之运筹，有明映之素月、宅雪、冰光、红旗，有暗藏之人影、梅影，交缠渲染，光影离乱，而归于殷红之象征，可为写景，亦可寄寓，亦可合之时世，未著语正可著千语。再一首《山头哨所》：“罡风浩荡跃双丸，草色疏疏杞柳残。莫笑乾坤太寥落，迥来作势看鹰盘。”朝暮日月并行，山区塞外殊为怪，而置于罡风浩荡，则景象升华，极磅礴宏肆，接句则生生勒住，忽转身前之浅草残柳，腾挪手段也。个人之渺微，时代之浩大，念此孰不寥落自叹，而结句偏能振起，人无论顺逆皆鹰扬其志，此又在边塞古意之上。集中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一叶知秋矣。远不必较，就今网络诗坛论之，凭《执殳》固可自据一隅，励精图治而致丰年，届时，吾当为残荷遥加额焉。
总而概之，残荷诗皆为知其所以然而主动之，处逾中渐上界。其佳处读者多参自会，论者亦累述，吾略言其弊：五言流于琐碎，意像繁复，少数浅滑，涵咏乐府而凝练有欠；七言中勉作不少，故有情意未谐篇而现凿痕，《大城》集个别章句，或嚣或白，殊离风人之旨。吾向倦于网络逢迎，诗歌寒暄，虽每有扪字见奇，相惜相敬者，恒心默而识之，念而竞之，未必使人知吾心意。数日前，残荷忽付诗稿嘱而评之，其不以吾之浅薄卑俗而轻之，吾自不以其居位享誉而敷之。然而，残荷其谁也？吾但识于网络，虽慕其名而未深交也。其何貌何性也？全未晓，但以诗窥之焉。故吾之诹议实盲人摸象，捕风捉影，不足以据，读之付笑尔。吾亦好涂墨，以为性情发声，修身绪余，为时呕血倾心，成时束阁覆瓿可矣。虽然，诗歌于今日，已与时俱进，非徒个人语，诗内事，然能存古心，养挚情，固不得已乃发之，纵不能传，亦无悔此趣此道。呜呼！一言以蔽之，修辞而立其诚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