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笑。隔了几年我再想起这句话也觉得好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时真是天真得可爱啊。
“公安处给他钱叫他摆个摊子做生意。”
“其实是想观察有没有人来跟他接头。”
“谁知你外公真不是做生意的料,一点儿没继承到祖上的经商天赋,卖什么赔什么。”说到这里我们母女俩搂着一起笑。
我们对他都有无穷无尽的爱。他的优点在我们眼中无限放大,小小缺点则变得无比可爱。
“文革的时候他不准我们去看他挨斗。有一次我悄悄跑去——哭着回来,那真是嚎啕大哭呵……晚上他回来,看到我的红眼睛,拍着我的头叹气说,‘不是叫你别去吗’。”
“我也曾经问过他有没有觉得委屈。因为我都替他觉得委屈。”
“可是他说,我受的这点罪算什么。死在他们自己人手里的那些,不是更不瞑目吗。”
我泪如雨下。
“朝鲜战争爆发,他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冰天雪地里打了两年仗,都准备给他申请三等功了,结果三反一来,说他‘不够革命军人条件’,回来就被关进了监狱。”
老妈眼神平静,象说笑话一般。
“我十一岁了都还不能去上学,后来好不容易进了学校,排演《白毛女》,老师说我的出身不配演喜儿。我和你爸谈恋爱,你外婆最中意你爸什么?出身好啊,三代贫农,根红苗正。可是后来,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他单位的党委书记给他做工作,语重心长地说要是娶了黑五类的子女那就不能入党了。”
我听得心酸。我跟我爸不亲,可是在这一刻,我觉得我爸真是好男人。
十五岁那年,有人跟我说:“你写份入团申请书吧。”
说这话的人是我们班长,也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一个牙齿雪白上进优秀并且很英俊的男同学。
我告诉他我不会写申请书。
“那我写了你抄一份。其实都是套话的。”
“不。”我摇头,“我不入团。”
他觉得不可思议。看我一会儿,老气横秋地教育说:“你呀。……这是政治资本。”
我笑了。
原来,对一个原本有好感的人心生反感竟是这么的容易,只不过是因为一句话不入耳。
我微笑着重复,“我不入团。”
多年后听说他仕途很是得意。也是呵,那么早就定下了目标的。
只是,他永远不会明白: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加入任何党派,一辈子都不会为任何的信仰而牺牲。此生此世,我永远、永远,不要与政治牵扯上任何关系。
据说当年紫式部写源氏公子去世的那一章,悲痛不能自已。那一章只有标题,没有正文,甚至连标题都很隐晦。
她实在太爱笔下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这样举世无双的人怎么能用‘辞世’、‘仙去’、‘驾鹤’、‘乘龙’之类的字眼来形容呢?于是她用了‘云隐’。
翻开我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八日那天的日记,那一页也是空白的,虽然没有文字,可是满页都是泪痕。
那一晚我想用笔记录下我无尽的悲痛,可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有眼泪从眼里大滴大滴滚落下来,打在纸上,干掉后就变成了一个个黄色硬挺的污渍。
之后我不能再参加任何人的葬礼,一去就哭得不行。无论去世的人熟不熟,亲不亲近,一进火葬场我就想到那次送外公的情形,立刻热泪滚滚。
我甚至不能再看到与外公身形容颜相似的老人,我会对他们特别特别的好,爱屋及乌懂吗?我看不得那个样子的老人吃苦。
人间别久不成悲。
他们都说时间是可以治疗一切伤痛的,可是为什么,我却总是不能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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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写这种题材会不会给自己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