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千里清秋，鸿雁又送高楼，落叶聚还散，花飘水自流，眨眼间，我业已迎来四九的第二年秋。这一载荡去，我虽膝下添双儿女，然阿玛未得千寿，驾鹤西游，任我再怎般将孤云望断，也已是惘然】
【日子却还是要过得，现世的安稳亦仿佛不曾被谁打破，闲云溪月，山水年华，都仍还作他们曾经的模样。我的日与夜，便自几处殿宇间穿梭着，隐在三友轩的翠柏间，藏在摛藻堂的芸编里，落在临溪亭的棋盘上】
哎呀——
【临溪亭里剥啄声声，正是我与太后对枰。刻下，四方一张棋盘上，黑白两阵，生死未明，短长未分。我自在经纬阴阳间落落布子，偶得机缘，便于不经意处落对方一着。半晌后，方露醍醐之态，青山婉婉，只向那畔棋雠娇憨语来】
姑母这一步，可真是又杀了恂如一回措手不及了

【二年夏日来得分外冗长，溽暑难消，人也懒怠。慈宁宫里引来活水，润泽了临溪亭小小一块地方，虽不能解颐十分，总也聊胜于无。午晌歇过，我与恂如对弈】
【棋枰上杀伐交错，一端渐成掎角之势，这丫头乖巧多智，绞缠不过，索性另辟蹊径。待她笑一嘟哝，口中也接过话茬】
你今儿这棋不如往日，【指尖轻轻快快，落下稳固情势的一子儿】依姑母看，是心里藏着事。姑母——胜之不武啊。

【棋上旌旗风展，黑白军雄关竞越，而姑母妙手再落，正势如钱江之潮，落子间一引千层浪。棋面正陷鏖战，处处暗藏杀机，直令人欲罢不能，可棋外清风徐来，池鲤逐浪，却也最是平静不能】
【我原不过卖乖取巧，嗔一句无赖话，然下畔闻来姑母所言，方知雕虫小技瞒不过她慧眼】
姑母棋高一着，恂如缚手缚脚，分明是侄女技不如人，您还偏要说成是您胜之不武
【杏眸弯作两刀月，说话间，素手一抬，已将白子落定。我思来，姑母此话颇有深意，可又哪敢擅自猜度什么，当下只作不解】
实则，何止这棋盘上的筹谋，就是恂如的心事儿，哪件又不是给姑母瞧得通透。您这话，可是在拿侄女凑趣儿了？

这人要磨棋，实在是棋也磨人。门道路数不在多，有一招能制胜就够了。
【话既说开，心思自然也就不拘在棋枰上黑白子的得失。马蹄袖下，雪指如流水般又落了子，这种看似稍占上风的局面，实则最易被人捡了漏处。几个回合下来，略是缓了缓肩颈，笑道】
如今也只有你的事儿，哀家愿意不吝着颜色瞧。到底是怎么了，
【寻常细琐，以恂如襟怀手段，断也无意牵引至明里这一局棋上】皇帝那边儿还是皇后那边儿？

【白子在柔荑间转旋，我踌躇着，一时也未落下，只如诉家常般先将心声半吐】
不过是怕姑母嫌侄儿棋艺不精，对局无趣，故而方想着，这六宫妃媵之中，也不乏棋艺精湛之人，姑母怎不宣召了她们来，也好教侄儿躲个懒呀？
【灵眸一转，半是谑语，白子落于无声处，我想说的，自然不止这些】
【案上一局棋，红尘中却也是一局。虽说人生如棋，可人之所志，却不应只在一枰之上，抑或方罫之间。故而出了眼下这盘，便不免要一提六宫当局——中宫宽仁淑惠，令一众妃媵齐齐追随，可反观慈宁这畔，姑母倒好似对此并不上心】
说来，先时皇后娘娘身子不爽利，侄儿还想着莫要叨扰了坤宁的清净。可上回侄儿去瞧，未料坤宁一处倒是极热闹，哪怕说是门庭若市，也不为过的。几位常往来的姊妹也说，皇后方出了小月没些日子，对六宫却仍是亲近，大家心下都很是感激呢

她们棋艺如何，与姑母又有何干。
【浑不在意地笑一声，复落了子儿，话间语气是与恂如惯有的亲近】你也听得那日畅音阁里头皇后怎么说，六宫昌平。她既有这个心，哀家何不遂了她的意。内些妃嫔年纪轻轻，乐得往坤宁宫卖乖撒个欢儿，那就去吧。说到底不过是浮在面上，小打小闹的事。

【倚赖坤宁的人里，究竟有几个是真心，这事儿谁也说不好，可慈宁的冷清却是人人看在眼里的。姑母一番事不关己的话，好似并不在意，可换我听来，却半点未觉释然】
半真半假的，又不单单是她们，您又何必这样说？
【我自然期望两宫和睦，六宫真得昌平。皇后那畔如何作想，我早于那夜探得清明，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更有意求全。然而姑母这头，倒好似铜墙铁壁一般，无缝可循，任我怎般都不好说服。这会儿，畅音阁的事儿复又提来，我方想，倒不如换个法子——】
您且容侄儿说句浑话，那日，姑母在畅音阁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就连恂如也半句不敢多言，如今想来，心下也仍觉惴惴。恂如尚且如此，六宫姊妹对您，自然就更是敬畏了
【或许，对比起慈宁的拒人千里，坤宁的宽仁和蔼便显得尤为珍贵一些。自知命如蝼蚁的六宫妃御，也都有自己个儿的主意算盘，谁都不肯也不愿去做第二个德嫔与熹嫔——稍有不慎，便触龙凤逆鳞】
倒是也确有想来您这儿孝敬的，可是以她们那点儿胆子，只怕撑过慈宁这段脚程都不够呢

【目光清润，眉尾一扬，正色看向她】恂如啊，哀家也是做过中宫的人。
【故而掖庭里种种阴私算计，利益勾连，我又如何能不知？自先帝崩逝的那日起，种种于我已是又一番天地，荣宠权柄之谈已然看破，但是她们不同。恂如不同，皇后不同，众人不同】现在于姑母而言，清净便是孝敬。与皇后争一口场面上的气？不如这一局棋来得有趣。
【轻抛一问，雪指间棋路稍隐锋芒，耐心周旋。世殊事异，终期于尽，纵我心灰，此时对恂如，亦不忍点破全然】

【这话倒是很对心思，容色也霁几分，每每此时总少不得感叹长兄慧眼，辨得恂如这一颗沧海遗珠】一把剑锋利与否，同多少斤铁打没有关系。皇后乐得大包大揽——
【轻笑一声，隐没后话，不疾不徐啜一口茶，尔后一转辞锋】你觉得，皇后此人如何。【眼睫低垂，再添】但说无妨。

【见姑母展颜，知她已明了我心意，这方垂眸拾子，于经纬间再落】
【说及皇后，悬腕不由一顿，抬眸向她，却未探得什么。原顾忌她二人间龃龉，不知如何开口，可聆得一句“但说无妨”，便也悬下心来，如话姑侄家常】
侄儿不敢瞒您，前些日子侄儿与坤宁多有走动，虽说——皇后如今还未参悟出姑母的用心，可依侄儿看，皇后平素宽仁可亲，庄敬有肃，待六宫也是一视同仁，确是位极好的人。
【那夜月明星稀，我与中宫登高望月，彼时她肺腑之言，刻下犹在耳畔。这会细想来，更觉有知己相逢之感，明眸潋滟，向亭外潭水石壁怔怔一望，后话不觉间吐露了心声】
而且——有一回夜里，侄儿在角楼上遇着皇后，便与她一齐赏了回月。说来也怪，侄儿从先未曾与皇后娘娘有过细谈，可那夜我二人谈古论今，竟多有不谋而同合之处，想来也算是件稀罕事了

【闻她娓娓道来，倒是觉得有趣，恂如竟与中宫投缘，只是不知这一桩伴着多秦与额尔格济的缘分，端有几分真假。螓首一点，掌中黑珠收住】
皇后是有几分聪明。新朝初立，就算做样子也得做足了。哀家倒是很想瞧瞧，她这母仪天下的贤德面孔，究竟能撑到哪一天，【笑意渐浓，一掂掌中碧玺手串，轻嗤一句】想想都替她累得慌。
【对于皇后虽然诸多不满，却也无意嚼舌编诽，不过逢恂如问起，顺势而言】你同姑母细说说，跟皇后有什么不谋而合啊？

【那畔，棋雠掌中黑子迟迟未落，我先迎来的反是几句臧否，以及，究竟与皇后有哪处不谋而合。显然，对姑母而言，红尘外的这局棋，才更是她的兴致所在】
【思绪慢自方罫中脱离，我于脑海中翻腾出彼时与中宫的几番谈论，不由笑靥浅生】
譬如……论及项王，则皆以为身死东城乃其宿命。项籍喑恶叱咤，千人皆废，却不能任属贤将。又如定都还乡，则只为昼被文绣，更显其世俗儿女之态。纵其有取天下之才，却无取天下之虑，想来若非是时势造英雄，只怕楚霸王亦不过一介乡郭莽夫罢了。
至说三国，则又以为后世对司马懿所评，多有不公。懿匡辅魏室，历事忠贞，雅有雄霸之量。五丈原不战而胜，可见其有敌孔明之智；至于其用兵之奇，则奄忽若神，无往不殄，虽曹公亦有所不逮。
【青史上褒贬不一，世俗对此二人更莫衷一是。评说原就无对错之分，可正因如此，我与中宫的一拍即合方才显得尤能可贵。方才侃侃谈来许多，不觉竟有几分忘神，再敛眸来，恰同姑母双目一对，面上这才不由暗浮几点赧色】
倒是，也还有评诗鉴画一类，只是太过细碎，侄儿现下也记不大清了

先帝在时，哀家也曾叫她进宫瞧过几次，话少的可怜。却不想对着你，她还能高谈阔论，酌古斟今；对着六宫，言笑晏晏仁慈宽和。有意思。
【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如今适逢国舅爷捐躯西北，想将皇后之位坐稳了，自然得另下一番功夫。——譬如投帝王所好地瞧几卷书，譬如示好拉拢哀家这多秦氏的侄女】
【不置可否地一笑】一人千面，你喜欢吗？

【以姑母慈宁权位，自不至欺瞒于我，更无须对皇后言行多加描摹。可我亦信我自己的眼，在我这儿，皇后一言一行都惯是妥帖，旁人眼里口中，说道的亦无不是中宫的好。故而，我亦实在想不出什么缘由，好来解释我的所见所闻，缘何与姑母眼中的皇后相去甚远】
【尽管时至今日，我仍寻不出一个答案，但心底某一处却也隐隐发觉——慈宁坤宁之间，必还有什么我不未曾察觉的秋毫之事】
若无害人之心，单单是表里不一，侄儿倒不觉有何不妥。毕竟人生在世，总有难为之处，言不由衷在先，则表里不同也算人之常情。可若是——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便实在为人所耻了，侄儿倒也不屑与这般人见识走动。
至于姑母说的一人千面——【表里两面，于我而言已算难事，倘换做一人千面？如是一想，竟不由梨涡浅生，明眸笑对】侄儿想想，倒觉得很是辛苦。这世上，能以一人之身扮出千面的，好似除了梨园下的戏子，也别无他选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