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之后，便被分派了个伺候花草鸟雀的差事，倒也清闲。这一日浇过了花、喂过了廊下的鹦鹉，正欲回偏阁，却被一个小厮喊住，道是原本在书房伺候的侍女得了风寒，恐将病气过给贝勒爷，因此让自己去书房顶替几日。想到自己从前在家中也曾得夫子教诲，略通笔墨丹青，因此便应承了下来。到了书房，将宣纸、毛笔、臂搁等从抽屉中取出，一一在书案上摆好，唯独在墨上犯了难。油烟墨，适宜花鸟画，松烟墨，宜写书法与画山水。自己并不知贝勒爷是要写字还是绘丹青，便将两种墨都细细磨好。才磨好了墨，耳边便听见一阵脚步声，抬头便看见贝勒爷进了书房，额头微见汗珠。回身捧过一盏用凉水湃过的碧螺春，福了一福）贝勒爷请用茶。

（盛夏窗外蝉声如诵，透过窗纱传进书房，而屋内香炉里黑方香丸的香气却淡雅悠长，如泉水般浇灭了心中的焦躁。听得贝勒爷问话，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家父为国子监丞，所以奴婢幼时也曾读过《方氏墨谱》、《宣和画谱》等书，也曾摹过几幅宋人花鸟。许久未曾磨墨了，如今重新做来，倒觉得有些手生。

【下笔初时稍显急躁，但自然，几笔过后便定神稳腕，显得行云流水起来。自己从幼时起，便是用待在书房这种法子，理清心绪，抚平理智，虽说这回为情所挫，兴许用时将久，但豁然开朗，也不会遥不可期】
【国子监丞，无论如何也是七品官衔，其女如何会入府为奴? 更何况，还是通诗书的女儿家，着实奇怪。顿笔收势，已书“胸有凌云志,无高不可攀”，将这副宣纸移到一旁，方空出神来】
那你，今日是头一回来书房服侍?
【本欲径直询疑，但转念一想，直接探听家事未免显得唐突，即便是于一侍女，也没有轻易作践的道理，只当是平常与人相交相同，应有的礼节】

【素日里的确不太注意身边服侍的人，除了从小一同长大的小山子，其他的匆匆掠过，恐怕连脸都认不清。至于为什么知道她是头一回来书房，自然是第一次遇到备油烟松烟两墨的侍女的缘故。知书达理的官吏女，本该养于深闺，不道是养尊处优，也该是让别人服侍的主儿】
【其中曲折，难以探听，但恻隐之心尚存】
平日里是担什么差事的?

（墨睫微垂，瞧端砚里的墨有些干了，用砚滴又加了些水。入府以来，自己刻意不去思及前事，便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況且从今日所见看来，自己服侍的主子，并非性情暴戾之人。闻言笑了一笑，墨眸微垂，滟如寒潭，忽地生了一股意气，省去了奴婢之称）乐韫平日里负责伺候这府中的花草，诸如杜若、薜荔、忍冬，还有那廊下的雪衣鹦鹉，平日里也是乐瑥照料。

乐瑥？
【旁的侍女小厮都认不清脸孔，更别提记住姓名了，平日里有事，唤一句小山子，便万事大吉。前时书房侍奉的翠翘，若不是她方才提及，也还不知其名姓。只是这会儿注意到她自称乐瑥，无端起了几分好奇，从笔架中兼毫递与她，身子往旁边一侧，也给让出些位置方便她来写】
是哪两个字？写来我看看

（微微欠身自贝勒爷手中接过兼毫，不经意触到了他的指尖，双颊微微一热，凝了凝神，于宣纸上写下自己的闺名，仿的是黄鲁直的行书）笔力孱弱，让贝勒爷见笑了。

【黄鲁直行书，小字圆转流畅，沉静典雅，大字遒劲郁拔，而神闲意秾，眼下她所仿的自然是小字行书，乐瑥两字跃于纸上，竟从来不知鲁直行书也如此适合女子习摹，颔首口中轻念两遍，此瑥字少见，再以此可见得她本非寻常侍女】
【侍弄花草，虽说也算不得重活，但无论如何想，让她担这份差事，就显出委屈，顺势言】
以后你便进这书房侍奉吧，左侧书格的书卷，无事时也可自己取来看看

（摇了摇头，抿嘴笑道）自然不是。乐瑥只是见到此书，便想起小时侯的一桩趣事。昔年读到此书中记载，唐人将荷叶带梗采下，置砚格之上，用簪刺破蒂芯，盛酒三升，名为碧筒杯。初读觉得此事风雅，便欲效仿。却遭长辈斥责，言女子不宜饮酒，只得作罢。故而今日见到此书，乐瑥便又想起昔年未了之愿。

取大莲叶置砚格上，盛酒三斗，以簪刺叶，令与柄通，屈茎上轮菌如象鼻，传吸之，名为碧筒杯。历下敩之，言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
【回想这典故，不自觉便诵出原文来，细品之的确趣味无穷，更兼风雅，可惜我倒不会有这样的心思真去效仿，但她幼年已有尝试，可见早慧与对风雅之事的向往。只是女子不宜饮酒这话，倒不敢苟同，生为女子并非己愿，哪就能因此拘着掩着，不尝杜康醇香】
少喝些，也不妨事【虽现在尚不当季，但若是盛夏，府中园内也该菡萏满湖】待到盛夏，你也可以去府里湖中摘几片荷叶试试，了你此愿

（侧身让出书案，听贝勒爷悠悠诵出碧筒杯的典故原文，心中赞叹他博闻强识，举止风仪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又闻其后之言，更是出乎意料，显出不拘俗礼的任侠之气。这样的人，合该生在锦绣丛中，鲜衣怒马拥轻裘，不染缁尘。眸子里浮起一层薄光）多谢贝勒爷成全乐瑥夙愿。
（窗前树影轻移，蓦然想到《酉阳杂俎》中的一首小词，似合此情此景，念出声来）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三窗木，看移三面阴。段成式此调，似乎应了今日之景呢。

【与她相谈，听她吟词，不知不觉，连近日来偏显焦躁的心，都渐渐静下来。心湖波澜，分明是前时居庸的旷达天地，知晏的温语劝慰，都没能抚平的，却在此刻悄悄恢复平和，明心如镜】
【尘务不萦心，终于于此时，真正品得此中真味。再落笔，笔锋戾气已去，宣纸墨香盈室间，温言交谈，至日暮时分方离，余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