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黑暗，万千恶灵呼啸而来，嫦娥下意识伏在他身上，双手抱紧他身躯，但觉犹似无数冰针刺进自己身上，并非十分疼痛，到后来竟觉有些麻木的冻入骨髓之感。

嫦娥咬紧牙关忍耐，那恶灵虽无太大的伤害作用，仍能噬人元气，她虽是月精，也渐觉虚弱，头脑越来越昏沉，失去了一切知觉。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还是几年，嫦娥隐约有了些意识，唤道：“杨戬？杨戬？”几乎听不清自己声音。触处身体温暖，那人似乎还有气息，放下了心，但浑身乏力，连抬一抬手也是不能。

当年沉香被逼读书，便如困在一个法器里，没有饥渴劳累的感觉，三十年眨眼即过。嫦娥此时也是一样，对时间流逝失去了感应，连血液心跳也仿佛凝滞不变，唯一反射性的举动是当恶灵噬身之时，遮护住那人的身体。 

阵外一日，阵中千年，这种共处也真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问题是阵中的人千年都在迷迷糊糊间度过，反而不觉什么，阵外人这一日一夜的煎熬却是难受之极。玉鼎真人第一次见冷静的徒弟团团转如热锅蚂蚁也似，想笑又不敢笑，其他同门都识相躲得远远的，省得杨道兄心忧佳人，殃及池鱼。

只有黄龙真人不识相，一边跟他下棋一边唠叨；“我说杨戬，你还是赶快把她娶过来，以后再干什么坏事，她这个妻子就要背上劝诲不力之责，师门可不替你背这个黑锅了……”

“啪”的一声，杨戬用力将这一枚白子放落，站起身道：“师叔说得很是，弟子这就去请现本门的册典之仪，明天等她出阵，立即成礼。”说着扬长而出。

黄龙真人呆呆的看着光滑的青玉棋盘现出无数裂纹，连底下的石桌也震裂成一摊碎块，喃喃道：“干吗发这么大火？？”玉鼎在一旁摇头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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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顾阵法的金吒、木吒、雷震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议，“明日正午就可以开阵了吧！这下嫦娥可是为他受了莫大的苦，不知道那一位该如何处置？”

“人说红颜祸水，我看杨兄这“祸海”更是害人非浅，已经害她在阵里困了千年，看来还要害人家一辈子。”

“要我说这也公平得很。姓杨的不是号称望月千年吗，这下子嫦娥还他阵中的千年守护，把欠的情统统还给他，从此两不相欠，平买平卖……”

“你们说什么呢？”杨戬背负着双手，如鬼魅般忽然现身。

雷震子赶紧后退了一步，却没想到金吒木吒兄弟间心有灵犀，齐齐退了两步，自己还是站在这一列之前，被推出当排头的替罪羊。

雷震子倒抽了口冷气，只恨不能学土行孙的本事钻到地底下去，道：“杨道兄，我是说，既来之、则安之、啊不对，谁让你机关算尽太聪明，啊也不是，反正明日午时，就大功告成了。到时候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他越说越心虚，可恨后面两兄弟噤若寒蝉，全没有替他圆话的意思，忽闻空中一声清亮鹤唳，一只白鹤翩翩落下，化成一位白衣童子，笑道：“杨师兄叫我拼力赶来，不知道又有什么害人的主意？”

众人对这位白鹤童子真是感激不尽，均道：“我等还有要务在身，师兄失陪了。”

白鹤童子嘻嘻一笑，道：“我看他是表面焦急心里美。人家跑去陪着共患难，他心里还不乐开了花么？”这话若换做了别的同门说，不免要冒着抽筋剥皮之险，但这白鹤童子在元始天尊时便在昆仑门下，容貌却是小童，与众弟子们的关系亦长辈亦好友，杨戬只瞪了他一眼，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白鹤童子叹道：“辟天台近百年没人登台，总得打扫一下，你也太急了些，要是半个月后再登台行礼，十二真人齐聚为你庆婚，该有多好？”

杨戬淡淡道：“你还没听到这些年的故事么？明天我的躯体纵然出阵，仍不脱天庭的监视，将来的乱子还长得很。”他的目光幽远望着阵中的旗帜，“我既决定娶她，便不急于让她享一时之福。”

嫦娥的眼睛缓缓睁开，又被强烈的阳光刺激闭上，被恶灵噬咬的身体如寒气侵入骨髓，还没缓过来。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嫦娥仙子？快醒醒，再晚就赶不上了。”

 “赶上什么？”嫦娥张口欲问，却发觉声音也似冻结在喉咙里。她凝聚心神，才想起自己应该是在阵中陪着杨戬，仿佛做了一个漫长混沌的梦。那些恶灵呢？

“恶灵均已投胎转世，刘家村从此自人间消失。”那个白衣童儿似乎察觉了她的心思：“杨戬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嫦娥试着移动手指，一根一根的握紧，再一寸一寸的撑起身子，白鹤童子在一旁看着，也不伸手搀扶，见她坐起身子，变成白鹤飞到她面前，“坐到我背上来。”

嫦娥好不容易挪到它背上，白鹤一声呼哨，振翅而起，它一飞直冲云天，却轻稳无比不觉丝毫震荡。嫦娥迎着金乌的热焰，只觉寒冷僵直的关节经络渐渐畅通，身上有了些活气，经由阵中一遭，此时忆及过往，恍若隔世，心头忽然充满了对光明的期盼和信心。

白鹤朝昆仑山的方向飞去，碧峰与雪山在身下交织而过，层层云雾拦住视野，嫦娥看不清身遭景色，却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温和安定，不知不觉间一股睡意袭上心头，竟伏在鹤背上打起盹来。

忽然身子一震，白鹤翩然滑落地下，笑道：“就在这里了。你不是说愿意嫁给杨师兄么？他在等着你成礼呢。”

嫦娥奇道：“这是哪里？”但见面前一座九丈高台，如晶莹玉石所砌，阳光射在其上，漾出粼粼七彩光晕，仿佛爱人心中无尽的梦幻。

白鹤道：“这叫辟天台。是昆仑门下成婚的地方。”见她眼中露出迷惑之色，解释道：“什么纳采，问名，纳征等等那是人世的俗礼，咱们昆仑门下没那么多繁琐礼数，真正的成婚仪式只有一项：那便是男左女右，分两边登上辟天台顶，对天盟誓，铭入昆仑的天机典册上。”又嘟囔道：“杨戬好算计，娶个亲自己一点力也不出，支使同门跑前跑后。”

嫦娥微微一笑，裣衽道：“多谢师兄了。”白鹤童子一摆翅膀，笑道：“好说，快上去罢，趁着阳光正好，‘心心相印’之下，天机名卷才能显现出来。”

嫦娥盈盈举步，拾级登台，每拾一级都觉举足有千钧之重，费了全身之力才踏上去，每行一步，阶上自有异花初胎，瑶草沁馨，绮光四射。上得台顶，蓦觉眼前一空，天地无比苍茫，前面云雾迷朦中似夹着一面宝镜，晶光流转，镜中隐隐闪过一行行字迹，匆匆一瞥，都是众位昆仑弟子的名号。

按照耳边白鹤童子的叮嘱，嫦娥上前几步，临镜鉴心，闭目默默盟誓，“恒娥愿嫁与杨戬为妻，此后无论任何艰险苦难，不离不弃，如违此心，天地共厌。”

无垠穹宇中仿佛只有自己的心声在回响，与来自另一隅心涯的声音隐隐相和，宝镜神光流转，一刹那金辉暴长，嫦娥睁开眼睛，只见镜面上所铭那一行字“清源妙道真君杨戬”后面，慢慢出现了“妻恒娥”三字，字迹由模糊变为鲜明，成为昆仑史卷中永恒的记录。

白鹤童子禁不住啊了一声，嫦娥不明内里，他却知道这册典上的写法，越简洁越是重要：一般昆仑门人游戏人间，娶妻成家，几十年后天人一方，此类婚娶自不会记载于册典；纵是神仙身份名媒正娶，一般记录也是“聘某门某女为正妻”云云；而像如此简简单单一个“妻”字外加姓名，等于赋予了她在昆仑与夫君相等的地位，如门户要事一方缺席，另一方可代其决断，而昆仑门人对她也必以同等尊重关注。

嫦娥却不知这一句便是杨戬将自己在昆仑的地位与她共享，凝目半响，看着镜中字迹渐渐淡去，镜面恢复平静，一时怅然若失，问道：“还有什么？”白鹤童子忙道：“没有了。咱们下去罢。”

二人下得台去，行出数十步，嫦娥偶然回头，却见那高台已悄无声息的消失，眼中惟见巍巍雪山，皑皑晴空。白鹤童子道：“只有门下弟子举行婚礼仪式，辟天台才会出现，平日里没人找得到它。”

“我会永远记住它的。”嫦娥轻声道，心头强烈的想去到杨戬的身边，适才隔着宝镜相对盟定的一刻，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他的内心，广漠如空，猜不透蕴涵着多少汹涌暗潮，澎湃熔岩，而震动之后的感悟，竟是苍凉。

现在---她名义上已是他的妻子。而做他的妻子，执手同仇，应该有多浩淼的胸襟，多明睿的胆识，才能与他共同承担那一份苍凉？

我能吗？她问自己。

拉着嫦娥的手一路下峰，青黛的山脉映着她绯红的面颊，还未从刚行完婚典之仪的激动中平息过来。看到山林里隐隐闪过那些悠闲品茗下棋的道装人影，白鹤童子促狭的眨了眨眼，大喝了一声：“这是杨师兄刚过门的媳妇儿，你们可不许欺负她！”

嫦娥怎么觉得他像集市里卖菜的在吆喝，这一声喊出来，只一眨眼许多名形容散逸之士都围了上来。有的笑道：“咱们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谁会闲着没事去招惹姓杨的煞星？”有的道：“你小子越发快嘴滥舌了，小心杨戬把你煮来当干粮？”

白鹤童子笑道：“煮鹤焚琴是最是煞风景，杨师兄新婚大喜，怎么会煮我？”说着指着各位跟嫦娥一一介绍，“他是道行天尊的弟子，这位是云中子的弟子，这位是五龙山的……”他口齿利落说得极快，嫦娥来不及一一敛衽行礼，只有学着拱手。

一名面如蓝靛的弟子绕着她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看过之后啧啧称赏：“有趣，杨戬那小子鬼心眼多得数不过来，选夫人倒找了个老实的小姑娘。”另一人正色道：“看着老实，不一定真就老实。”末了还一本正经问嫦娥一句，“姑娘你说是不是啊？”

嫦娥有些哭笑不得，忽然觉得这些同门也许真被杨戬整治过，才心怀鬼胎想在自己身上讨回几分公道，自己一副柔弱易欺的模样，想来胜之不武，倒减了他们不少兴致—— 忽然只听一个声音远远道：“杨戬这小子终于下决心成亲了？难怪今天太阳迟迟不肯从东边出来。” 

白鹤童子听到这声音，登时苦了脸，躲到嫦娥身后低声道：“仙子记住，千万别吃这山神给的果子，要是长出了青脸獠牙，乐子可就大了。”

嫦娥也听说昆仑有的弟子刚出师时被师父发配到后山去找兵器，结果因为贪吃了什么仙果，弄得颜容大变，因此这位山神可谓各个头大避之不迭的对象。只见来者却是青袍斯文，散髯潇洒，打量她一阵，点头道：“果然好模样。杨戬这家伙，还真是不娶则己，一娶那个什么来着，喏，我送一份见面礼给你。”说着手一晃，手中多了一个篮子，篮中赫然是一串串鲜亮水灵，说不出名字的果子，看上去红艳娇美，众道友却纷纷脸色大变，望着嫦娥，欲言又止。

白鹤童子“嘿嘿”两声，干笑道：“我说山神老哥，你捉弄别人也就算了，她可是——” 那山神哼了一声道：“杨戬又怎样？尽管叫他来找我。上次放火烧山，上上次拔光碧鸾尾羽的帐还没跟他算呢，”见嫦娥意存犹豫，哈哈一笑道：“杨戬那家伙千挑万拣，竟娶了一个胆小如兔的女孩子过门么？”

嫦娥眉头一蹙，女子就算再胆大，也不见得敢拿自己的美貌冒险，但她既已嫁于杨戬，便不能让别人言语轻视于他，心想就算这果子真的让人青脸獠牙，自己也要横心试上一试，便笑道：“长者垂赐，岂能推辞。”拈了一枚，放入口中，只觉清甜无比，入口生津。过了半响，也不觉有何异样。

白鹤童子捂住胸口，喘了口长气道：“老头儿，你吓死我了。”那山神瞪眼道：“是你们自己吓自己，老子辛苦培植出来的仙果，你们没福气吃，怪得了谁？” 又转头对嫦娥道：“看来你这女娃儿还有些胆量，玉鼎这位好弟子结仇的本事可是本门数一不数二的，若是没三分金刚钻儿，还是别嫁这种人为是。”

嫦娥抿嘴笑道：“多承前辈提点。” 旁边那面如蓝靛的道人凑趣道：“今日山神老兄既有这等慷慨兴致，不如索性再大方些，将你的仙果拿出来给我们尝尝？”山神板起脸道：“不怕死的就来吃，吃出什么毛病来，老子概不负责。” 

众道士齐声欢呼，嫦娥身不由主的被他们一行人围拥着来到幽谷之中，柳阴路曲，流莺比邻。清溪碧草，落花无言。几头梅花鹿嘴里衔着累累果实的浓翠枝叶，分献众人。

白鹤童子以手合拍，吟道：“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满绿酒，花时反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众道士喝彩时，只听山神叹道：“真是可惜，本来想着杨戬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样子，谁知这小子比狐狸还狡猾，没半点预兆就成亲，唉，怎么就没出个逃婚抢亲的乱子呢？” 言下甚是无趣。

嫦娥笑弯了腰，道：“是小女子的不是了，下次一定改过。” 也不知是哪一位赞道：“这就对了，从善如流，善莫大焉。我说仙子，你知不知道姓杨的这小子当年入门时有多淘气？十二真人仙山上的飞禽走兽见了他都掉头就跑，那个，我可不是说他就因为这样才去学七十二变的。”

 又有人道：“玉鼎这位高徒天赋异禀，加之师门言传身教，从十五岁起说假话就比说真话还气不连喘面不改色，仙子你要多加小心了。还有，千万别说这是五夷山萧升道人说的。”他不自报姓名，嫦娥又怎知他是谁？明明存心要杨戬知道“我跟你妻子告了状，”却还此地无银三百两，更加上一句隔壁王二不曾偷。

吃完了果子，嫦娥手上染了些深紫色的浆汁，走到溪边洗手，想起适才戏谑，不禁好笑，白鹤童子看着她，叹道：“你笑得真好看，难怪杨师兄心念着你。”

嫦娥一怔，低头看溪水面倒映出那明月般的笑颜，恍然发觉这不到半天的时间，自己的笑容比过去一百年还多。这里的昆仑门人不但言语洒脱诙谐，而且跟他们相处，心头抛开了一切天庭尘世的束缚，自在无比。

第三章 惊梦

月明如水，照不进紧闭门窗，室中热气蒸腾，嫦娥以百合、冰片、白芷、松香等装纱布袋，配以鲜枸杞叶煎汤，依民间风俗，服侍丈夫擦身沐浴。今日正是二月二，民间俗称龙抬头，据说此法可令肌肤光泽，不老不病。

杨戬的元神自然遁出体外，看着窗外发呆。每天嫦娥为他擦拭身体，他都以玄功未曾恢复，心神激荡难以自控这样的借口逃开，虽然心里也明白，越是回避心头悸动，玄功越无法冲破关卡。

身后传来细微的衣服悉簌之声，想来是已为那毫无知觉的躯体换上了新缝的白柠长衫吧？杨戬想着，元神已准备重新沉入身体中去，目光一掠，大吃一惊，嫦娥拔下发簪，长发如水泻落，一边取来新衣放在一旁，竟然也有洗浴之意！

杨戬急急回头，竟砰的撞到了窗格上，好在嫦娥没注意。仙人仙体，不生尘垢，从不需借凡水清洁自身。是以嫦娥到这里来，沐浴还是第一次。

后面又传来解衣声、溅水声，清晰入耳，引人无限暇思，杨戬心头不住打鼓，一面劝说自己：她是我妻子，看一眼又打什么紧。但元神便似中了定身法，天大力量也回不过头去。

试了几次，终于还是有心没胆子，只恨身为堂堂真君，决断大事从未犹豫迟疑，今天破天荒头一遭说什么也不敢，无奈只有穿窗而出，到院子里吹冷风去了。

院子里孤清清的，槐树上一只老鸦传来几声哀鸣，杨戬心头正没好气，想弹出一粒石子把它打下来，忽然一凛，感到有极强的高手潜近此地，面色一寒，屋里佳人我还没看，你敢走近一步岂不是找死！杀心顿起，管他是哪位神仙， 只考虑怎么叫金毛童子处理后事了。

那人离院里十余丈之处却停下了，缓声道：“广寒仙子，后羿有要事找你相商，深夜冒昧来访，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他说话之前已事先布下结界，院落之外的人再也听不到。杨戬心头一滞，过了良久，才听嫦娥的声音悠悠响起：“请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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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已收拾整齐，但嫦娥秀发尚自滴水，颈中肌肤欺霜胜雪，一看便知她刚刚沐浴过，后羿心头一阵恍惚，竭力不去想别的，但是过去种种夫妻恩爱，原以为已经埋葬的记忆，却不受控制的翻涌起来。

杨戬的元神冷眼盯着他面上表情变化，心头百味陈杂，嫦娥显然比男子更能约束自己心情流露，落落大方倒了一盏香茗，“陋室无以待客，简慢之处，司法天神勿要见怪。”

“岂敢。”后羿机械的回答，想伸手接过茶盏，嫦娥却直接将茶放在了桌上，免得手指相触----后羿只觉一阵失落，杨戬看在眼中，却是心头窃喜。

“不知司法天神前来，有何贵干？”嫦娥心知以他的傲性，竟然拣在这种时候私下找自己，定是极困扰的问题了。后羿果然英雄豪气，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天界与妖界大战在即，王母马上会下旨，要借你极阴之力炼碧玉簪为辟魔剑，以赐我诛妖。”

“碧玉簪？”嫦娥吃了一惊，当年分离牛郎织女的那条银河，就是这根碧玉簪所划出，这簪子是王母看家法宝，威力怕是还在乾坤钵之上，若是拿去对付妖魔，人间有几道山川河流经得起这一划？

“我希望你最好先躲开一阵子，别让他们找到。”

嫦娥比之从前的直来直去全无机心，现对三界政局了解甚多：“这是玉帝授意要我逃旨的？”心想除了玉帝之外，也无人能从王母的旨意上做文章。

后羿苦笑点头，“王母有些沉不住气了，贸然把这种法宝拿出来，即使赢了，也对人间危害太大，对天庭威望有损无益，”他站起身来深深一礼，“请仙子三思。”

嫦娥一怔，连忙伸手相搀，杨戬元神在侧，不假思索出手拦去，好在嫦娥手伸到一半忙又缩回来，任他施礼，杨戬这一击距后羿不到数寸，也硬生生收招。

嫦娥望向罗帐中似在熟睡的身形，她知道三圣母一家对杨戬难释前嫌，自己若离家，谁来照顾他？后羿随她目光望去，他自来慷慨豪迈，此时心头却不由自主的萌生一股嫉意，只听她道：“小女子既已嫁入杨门，当以夫君为重，请恕小女子不能从命。”

后羿正欲再劝，杨戬潜自运转心神，让床上的躯壳发出几声轻咳，嫦娥忙过去照料，倒了匙枇杷膏，调水喂了一口。

后羿心头火起，手指下意识的紧握成拳，杨戬凝神戒备，看他反应，准备随时应付。要知情之一字，任凭你法力通天，智深如海，一旦吃起醋来，也与贩夫走卒无异。二人此时一横眉一怒目，一明箭一暗枪，若是哪一方稍微控制不住，整间屋子怕不立刻被掀到九天之外，房屋若是有灵，怕是早已吓晕过去了。

嫦娥却毫无察觉，扶着杨戬的身躯让他躺好，又拿手帕抚了下额头，见并未出汗，这才放心。后羿冷声道：“你这般照料他十年二十年，没有灵丹妙药，以他的伤势也未必会有起色。”

嫦娥动作一顿，淡淡道：“司法天神是在威胁小女子了。”要想治疗杨戬的伤，除非老君灵丹，观音甘露，后羿此时提起，无疑是以其相胁。

后羿道：“随你怎么想，老君下一炉仙丹乃是为救诛妖受伤的将士所炼，他老人家已答允炼成后尽数归我支配。仙子既以夫君为重，在下也不勉强，就此告辞。”说着站起身来。

嫦娥挥袖道：“小仙不送。”当那股熟悉的英雄气息自房中完全消失后，她忽然似失去了支撑自身的力量，无力坐在床沿，低声道：“若我答应，你也不会喜欢在这种情况下换得治伤丹药是不是？杨戬，我该怎么做？”

她握住的那只手忽然炽热颤动一下，仿佛为她注入了新的意志，杨戬缓缓睁目，凝望着她，眼光温柔无垠。

月黑风高之夜，乌云四集，山上草木葳蕤万兽潜伏，忽听一声锐啸划破天际，火光隐隐照亮半边天际，厮杀已起风起云涌！

水陆两大首领结盟后，妖魔气焰更涨，隐隐与天庭形成对峙之势，但那魔王驻地藏匿甚深，如今明着对天庭竖旗对峙的惟有雁荡、积雷、千凰三山，为王母严令必剿对象。后羿见过嫦娥后，便按原先计划起兵攻打雁荡山，不想妖怪察觉风声，竟趁天兵未及合围之前提前破围而出，后羿指挥兵马，堪堪困住断后数十名妖怪，料想片刻就会料理完毕，不去多看，皱眉思索下一步又该如何行兵。

过了半响转头看去，不由一奇，己方围困之下妖气并未稍敛，反而且战且走，将到了山脚。十倍天兵竟然收不住网中之鱼，传出去也没什么光彩，突然空中两团白光相互交撞，显然是极高深的法力相击，后羿心头一奇，问道：“那边兵马是谁率领？”下属禀报：“是梅山兄弟。”

小玉也在那落后的妖众其中，她得杨戬授命踩这趟混水，协助雁荡山妖魔突围，不想落后被梅山六兄弟缠住。她自神掌修炼有成后，早不把这几人放在眼内，没想到交起手来竟然倍觉吃力，难以破围反而被一步步逼回。

原来杨戬曾苦心为兄弟们设计了一套联手合击之术，六人自身虽只二流功力，联合起来足可当得数倍的强敌。小玉至此才知这六人联手之威非同小可，难怪杨戬以前始终不召回老三与老五，若是六人齐聚，怕是沉香等早已在劫难逃。她一面凭绝妙身法腾挪闪避一面思索脱身之计，老六已断一臂，配合较弱，自己应从他那里寻找突破口。

劲风中隐隐夹了细密雨丝，眼看一场大雨顷刻即至，小玉见身周妖众或突围或死伤都去得差不多了，虚晃一掌身形如一鹤冲天直直拔起，半空转折正欲借浓重夜色而遁，突然萧瑟风雨中传来一声怒叱，小玉心头一惊，那声音正是沉香，更惊恐的是她从声音中可以听出沉香已负了伤！

沉香只觉小玉这几天心神恍惚，见她悄悄离家便尾随而至，发觉她原来要帮雁荡山群妖倒也并不生气。小玉乃是狐妖，兔死狐悲本是应有之义，他刘沉香当年被天庭通缉时何尝不是被扣上妖孽的大帽子？他担心的倒是，小玉素无心机，若与天庭中人照面，不慎便会被抓住把柄。是以潜行在侧暗中照拂。

混战中他身法奇快倒也无人顾及，但不知为何终是心神不定，似有人黄雀在后盯紧了自己。看到小玉蒙面与梅山兄弟交手时，各出全力一击，白光耀彻天际，不禁轻轻‘啊’了一声，却听身后同时传来一声低笑，黑暗中如利刃般冰冷无情，剜入心底。

沉香猛然回头喝道：“你是谁？”不待回答已抽出小斧在手，一股无声无息杀气袭来，沉香身形急退丈余，杀气如影随形附骨追至，对方出手太快，沉香不得已身向后仰当的一声才抽斧挥架开，一个翻身稳稳立定，还未喘息便觉左肩一凉,一片衣衫被削下随风激飞，沉香心头一寒，对手兵刃只须差得毫厘便可重创于他肩部筋脉，一声怒喝，斧刃劈出以攻代守迅猛无比！

后羿按住云头率众天兵观战，但见一青一黄两道光影交错缠绕绵绵相击，看似并不十分激烈，但偶尔光芒闪过众人齐齐闭眼，竟是无法正视。只听有人叫道:"是沉香！”
后羿眉头一皱，他认得与沉香相斗的敌手曾在阵前见过数面，功力醇厚气势磅礴本是堂堂名家气度，但出手之诡异毒辣，却比前番胜了十倍不止。

沉香自然不知是杨戬这个平生第一大对头的元神附于金毛童子之身，但觉下意识间招数越出越狠，敌人不与他正面相抗游走飘逸手上剑光卷起重重魅影，自己十成力道击出如陷入泥潭粘滞好不难受，平白间怒气与争胜之心更增，攻势如潮气焰焚城，引的天兵一阵阵喝彩。

后羿看得分明，沉香凭一股锐气看似占尽上风，但这番攻势全被敌人带动，欲罢亦已不能，当他攻势已竭就是敌方反击之时，取下背上雕弓略一犹豫却又收住,吩咐手下看紧莫要插手，当下直奔二人战圈而去。

此时变故已起沉香气势稍敛，杨戬忽地冷冷一笑，目光寒芒莫测高深，沉香心头浮起一股不祥预感，暗道这人眼神怎地如此熟悉，急忙深吸一口气小斧严密守住门户，但见敌人右手一挥，长剑掷出，那剑光划了个弧圈直奔沉香身后袭至，跟着拍出两掌。沉香左手应招,右手挥斧向后拦去,忽地手心一麻小斧脱手飞出, 原来那剑飞向后方时蕴了巧力,一触斧身便生缠绞，以有意算无意,小斧自是被这股力道引得脱手.

沉香心头一凉后心破风之声欲避已不及,遥遥一声箭弦锐风后发先至,后羿此箭竟然抢在长剑之前将其拦了下来,杨戬一挥手又已接过回旋的长剑,出手如闪电一剑向沉香劈去,后羿大喝一声,第二箭又已搭上弓去,不想剑到中途, 剑光倏没，留在空气中的只是淡淡残影。

箭可及远却难及近,后羿发觉他这一击不是沉香而是自己已是空门大开，杨戬出手毫不容情，剑光起出弓弦难以挡搁，转瞬到了后羿咽喉！沉香右手仍是酸麻，但见后羿势危情急之下不顾自身一拳击出，这一拳打得险极，对方只须回剑一绞，手臂立断，但后羿也会争得片刻喘息发箭，拳风猎猎，杨戬凌风逸出，说退便退，身形如流云从容飘逸，却是他传于小玉的身法。

这几下变化,霆不暇发电不及飞，三人各去鬼门关打了一转儿，若是杨戬机变稍有迟延，怕不被一箭穿心！若非后羿与沉香彼此救护，也定然难以对付敌人神鬼难防的突击，看着那人身影一击不中即退，隐没冥冥夜色，也无心再追击，相视一笑，大起同仇敌忾之感。

后羿首先开口道：“多承沉香公子襄助我等剿灭妖众，后羿在此谢过.”语气极是诚恳，对沉香为何会在此地出现一字不提。

沉香回思方才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那一拳等于把手臂迎上去，对方竟然收剑不攻当真是天幸，只是他犟性子热血上涌一时没想这么多，摇头道：“应该是我谢谢你及时发箭才对，不然再拖些时候我一定不是他对手。”

后羿微微一笑，心想这孩子少年得志被捧为三界英雄，还能坦白承认不如对手，倒也难得，道：“此人武学路数激扬英烈间或夹着诡谲刁钻，料想除了魔主再无人能有此王者风范，不知沉香公子以为如何？”

沉香笑道：“别公子公子的叫我，我浑身不舒服，我和哪吒八太子都不论辈分混叫兄弟，今后也叫你一声后羿大哥如何？”

后羿哈哈大笑一拍他肩头道：“好，今后我叫你沉香兄弟！”这一掌正拍中沉香肩创之处，‘唉呦’叫了一声，两人又笑了起来。

一轮明月自乌云中泛起，杨戬元神脱离金毛童子身躯，交代几句便自行离去。一路暗思此行目的已然达到：后羿和沉香性格都是一样的直率热诚，但一个是上古英雄刚被赦回，一个是三界后起之秀，平日里难免互存了竞胜之意，难成融洽知交；今日一战他二人在战场上互救，特别是沉香那一拳不顾自身，后羿心头自然感动，从此不难前嫌尽去成为知己。

他见后羿宁肯去找嫦娥私谈，心下恍然是因为后羿和沉香一家颇有嫌隙之故，才行事处处回避；将来事态发展难以全盘料中，但只有后羿和沉香默契达成一致，才能达到势力平衡，是以见沉香随小玉赶至，便冒险现身出手有此一战。想到房中妻子正为自己的“假寐”而担心发愁，心头一阵温柔又不由略带歉意，如今情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有尽快令真身恢复行动之能了。

小玉在房外听着夫妻二人对话，有些莫名其妙。突然见沉香身形一闪，已跃出十丈开外，发足狂奔。小玉吃了一惊，急急赶上。二人身法何等迅速，不多时已来到西湖畔，沉香只是漫无目的的狂奔，便即停下，望着湖水中的月影呆呆出神。

小玉连叫几声：“沉香、沉香！”沉香恍若未闻，一拳一拳直朝地面锤落，他未用法力，直打到手臂酸麻了，才坐倒在地，看着妻子凄然而笑道：“我真傻是不是？以为劈开了山就可以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山可以劈开，心里的隔阂却是劈不开的啊！”

小玉仍不明白，道：“为什么？因为你父亲要修道吗？修道---修道是好事啊，莫非你担心父亲资质不够……”沉香涩声道：“小玉，你是妖，你不懂。”

他拣起一块石子，丢入湖中，道：“你、我、还有娘亲，天生就拥有着法力，因为那是自我们的父母遗传得来的。作为仙和妖的骨血，往往可以跳过对普通人来说最重要的入门一关。然而爹不一样，像他这样的凡人，如果不抛弃家室之乐，隔绝红尘七情六欲，是不可能窥到修道门径的。”

小玉心头一凛，惊道：“你是说--”沉香道：“思凡的仙人如七仙女、织女，都因生为仙家后代，而非经过艰苦修行才名列仙班，不曾有隔绝七情六欲的磨练，才会向往尘世。 而真正修行得成正果的仙人，必须抛弃一切凡人的烦杂尘世之思，将所有精神意志放到修行上。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了修道而抛家弃子？”

小玉只觉嘴里发苦，说不出劝慰的话来，沉香低声道：“爹的根骨虽然不算上乘，却也不是太差，坚持多年后或有小成。可是，他为了修道会离开家，再也不会念着娘，念着亲人了……可笑，当年他们被外界强力拆散，却能彼此相思，这一回却是自行离别-----”

小玉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情之一字，微妙万分，刘彦昌这一弃家修行，纵然能修得长生之身，然而几十年数百年之后再见，和三圣母之间再也不可能寻回从前的激情和甜蜜，顶多是相敬如宾淡漠无言了吧。可歌可泣的爱情，从此只存在传说之中----- 

然而不这样做又如何呢？父亲已经四十多岁，和那永远韶华如花的女子是不可能般配的，岁月的沟壑，将会无情的在二人身边划出痕迹，再过几年，双方的隔阂会达到无法容忍的程度，与其那时后悔，不如现在就离开，还可以保留一份美满的回忆。 

沉香默默伸出手，抓起一把湖边的泥沙，用力握住，泥沙却从指缝间漏了下去。他心下清楚，父母之间的情缘，就如这指间砂一样，因抓紧而漏过，再也无法重拾了。

夜风熏暖，月色撩人，嫦娥推开门，带入了外面的幽幽花香，榻上横卧之人正望着桌上烛泪成灰的残蜡出神，目光流转淡淡看了她一眼，仿佛知道她一定会当夜赶回。

嫦娥与他清寂眼神相对，忽然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略垂了头低声道：“我回来晚啦，你还没睡？”扫视室中，见床边椅上摆着水盆毛巾，水尚余温，却未动过，想象前来服侍的丫鬟要给伸手替他洗沐，却被他冷冽眼神吓缩回去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瞥眼见桌上还摆着食盒，掀开来里面的三鲜虾仁面及蒿笋萝卜酥饼等点心满满的也是丝毫未动，惊道：“你……你一天什么东西也没吃？”

杨戬眼光望向窗外，轻描淡写道：“口味不对。”

嫦娥几乎气结，枉自己昨天费了半个时辰对管厨房的周嫂叮嘱该做什么，心下又不由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当下打开随身带的荷叶包裹道：“我向湖边农家买了鲜藕和鱼，配上百合、青梅、桂花熬点羹可好？”忽然身子一震，颤声道：“刚才你——你----？”

杨戬微笑道：“我能说话了，你不欢喜么？”

嫦娥心头亦苦亦甜，一时间百感交集，杨戬自重伤后便无法开口说话，好在她是极其细心敏感之人，即使不发一言，凭眼神也能猜到他的冷暖所需，偶尔他也以传音之术说一两句话，但此法极耗真元，直到今日，听到他第一句话，竟然一时反映不过来。

杨戬见她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心想：“早知她这般高兴，我就不瞒她这么久了。”其实他身体早已能动弹，只是九转玄功未全然恢复，剧烈行动时仍要遁出元神，至今装成卧床不起，一方面是为了隐瞒天庭，另一方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确实惬意，实在舍不得嫦娥这番温柔滋味。 

嫦娥准备好饭菜，见杨戬仍望着窗外，心念一转已知其意，道：“今夜月色绝楚，你若觉得屋子里闷，咱们到外面去吃，好不好？”正合杨戬之意，点点头，听凭嫦娥给他加了件外袍，扶持出屋。

嫦娥本打算在院子里吃，却见杨戬皱起眉，嫌东边院里新栽的芍药花圃香气太浓，便扶他行得远了些，杨戬只是摇头，直进入西边的竹林深处，才面现赞许之色，嫦娥拿了条毯子铺在软草之上，将羹饭在面前摆放整齐。

月光此时已黯淡许多，浩瀚银河浮光明灭，一颗比一颗明亮的星子眨着眼睛，左侧一条清幽小溪拐了个弯自脚边流过，岩石奇拙，碧草如烟。杨戬喝了半碗，脸色温润许多，少了几分清冷寒气，道：“你不饿么？”

嫦娥抿嘴笑道：“看你吃得香，我也饿了。”端过剩下半碗鱼羹，拿起筷子来划了几口。杨戬静静看着她，一双眸子如暗夜流光，幽深无比。 

嫦娥感觉到他的注视，脸上微微发热。不知何时，她开始依恋他的存在，白日游湖时一天看不到他，心中只觉得空空落落，这种依恋让她隐隐感到惶恐，甚至痛楚。她其实不喜欢强烈的爱恨，宁愿一直保持对后羿那样淡然隽永的思念，这样她还可以约束自己的心境，可是现在——看似一潭死水，却慢慢的，潜移默化的形成了漩涡暗涌，她知道自己不能控制，也许不想控制。 

杨戬也在思考着，他一向认为冷静处理感情是自己的优点。即使以前屡次遭嫦娥斥责，痛苦也只是一时的，因为一贯的自我调整和保护可以淡化伤害。然而现在，对方已不是遥不可及的仙子，而是相伴在侧的妻室，他却开始有点不能明了，和她在一起时自己的思绪。

也许没有任何遮掩和计算的心情不是他习惯的，即使面对师父和三妹, 他亦不会毫不设防的敞开心扉，因为一旦付出，自己心里的一部分就留在对方那里了，融合还是遗弃都无法自主。

此时瑶池却是歌舞升平，王母带着少有的温和笑容赐座于百花仙子，欣赏着着她明知不妙却强做镇定的神情。

“嫦娥拒旨，你和她素来交好，对这件事怎么看？”
百花仙子战战兢兢道：“妹子一时糊涂，让小仙劝劝她。”

“这丫头性子倔强，我还不知道？”王母摇头，“她不想做的，你就算杀了她也没用。只是淬炼碧玉簪是为三界降妖除魔的义举，她怎么鬼迷心窍偏偏不肯呢？” 
“小仙不知——多半是那个杨戬从中挑拨！”

“杨戬？”王母自然知道百花是随口胡诌，笑道：“这小子工于心计，就算想和本宫做对也会用其他的花招，岂会让自己的妻子直接了当抗旨？这不是令天庭直接迁怒给他了么？倒像是后羿的作风。”

百花不敢多言，只道：“娘娘明鉴。”

“你手下那些花花草草，近来没有好玩的话题传播，一定也闲得发慌了吧！”王母的话让百花仙子立即跪倒在地，汗流浃背，“本宫倒有个有趣的话题，让你的花草们立即传遍天下，做得到么？”
“小仙---”

王母沉吟道：“你不妨放出些流言，就说嫦娥此举是为了让后羿立功掌权，只因若是碧玉簪炼成，不须费大力气就可以平定各方妖魔，后羿此类英雄就没那么重要了。这样一来，为了澄清这类流言，嫦娥不做也得做，岂不甚好？”

百花仙子从瑶池回来，一直神不守舍。最是灵巧的水仙花妹子见势不妙，给她送了百果茶来，探问究竟。

百花仙子心知这个妹子甚有主见，当年武则天令百花齐放，水仙花本是五姐妹，惟有最小的这位行经长江口，却悄悄溜下在崇明岛。所以从此其他地方的水仙都是五朵花一株开，惟有崇明水仙一朵怒放，便将王母吩咐的事说了。

水仙小妹听了黯然道：“这事若是做了，也太没良心，咱们花草爱议人长短，那是有的，皆因外人说话也不避我等，听到的事情多了，传播起来又顾及什么轻重？但如此编议流言胁人，实在令人不齿。何况嫦娥又是好姐妹。”

百花仙子怒道：“我难道不知道，嫦娥妹妹好不容易过上些安稳的日子，还不肯放过她？但王母娘娘已经开了金口，你教我怎么办？”

水仙小妹咬着嘴唇，忽地抬头一笑道；“我有一策，姐姐可听我的？”百花仙子道：“都现在这种时候了，妹妹还买什么关子？”

水仙小妹道：“姐姐不妨照王母的吩咐去办，反正嫦娥也背了几千年的污名，也不在乎多加这一桩，不过姐姐要设法给她提个醒儿，让她知道这并非我百花的本意，而是威压之下不得不为，提醒她早做打算，这样一来，嫦娥理解了姐姐的苦衷，姐妹情谊也得保全。”

百花仙子拊掌道：“还是妹妹想得周全，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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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百花仙子邀集几位说得来的仙家，在苏州园里大宴，吃喝玩闹之余，派人去华山送了个食盒，说是对三圣母送来芙蓉饼的还赠。她们姐妹之间经常赠送自己特制的菜肴，也无人在意。小玉打开来只觉异香扑鼻,五色花瓣芬芳洒出，里面放着几枚石榴、一块雁脯、一块鱼干。

小玉一尝，当场呸了一口。石榴也还罢了，那肉食竟是发臭的，一边想百花怎地粗心到如此地步，一边又想若是让婆婆知道会不会伤了姐妹交情，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去请教嫦娥。

嫦娥初听觉得好笑，见了那食盒后神色渐渐凝重，待小玉走后，低声对杨戬道：“这鱼干是海中的飞鱼所制。” 

“榴雁飞鱼，她竟然想出这种法子来转告你。也算有些小聪明。”杨戬的笑意在烛光下有种莫测的温暖，“流言杀人，蜚语弑心。就算圣贤也未必能逃得过这股臭名，看来你是非接旨不可了。”

他看着嫦娥秀致眉梢微微蹙起，叹了口气伸手将之抚平，“不开玩笑了，你那天早上问的话，我现在答应你。”

嫦娥一怔，才想到他指的是“以后无论任何事，都把一切都清楚告诉我，让我自己选择”之语，心头一阵恍惚，从此终于踏入了他的天地，竟是空白的不真实感远大于激动，半响才道：“当真？”

“现在你脚下步步都是刀枪剑戟，一步走错，连我也死无葬身之地。”杨戬的明锐目光仿佛射透九重天幕，“听好了。……”

王母的限期到了，嫦娥这次却痛快接了旨，与派来护卫她的天兵直接腾云向兜率宫而去。小玉目送她一行离去，心中百感交集。就算泯不畏死又能如何，最后还不是得在软刀子下无奈屈服？没准儿还被后羿误解，反不如一开始就乖乖答应的好。难道好人就只能是两面不讨好的结果？正在想着，却见那一行人又驾云回来，连忙迎上问道：“怎么回事？”

“我方才想起，外子仇家甚多，前些日子还有妖怪来骚扰，我去兜率宫至少要一个月的功夫，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嫦娥来到自己的房门前，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来，咬破手指，将鲜血滴进泥土里，黝黑的泥土仿佛揉进了明月的银色光华。

嫦娥绕屋一周，将血画了个圈子，才抬头对魔礼寿笑道：“这其实没什么防范的力量，不过若有他人潜入室中，我在兜率宫定会感知，心神一乱，出了差错，那可是没法子的事。小仙斗胆，想请王母娘娘派人来保护这里。”

“娘娘原已吩咐我看守这里，禁止他人进出，以免除仙子的后顾之忧。仙子只须认真办事，娘娘定有恩赏。”

“如此，小仙在此谢过了。”嫦娥又回头望了一眼，一声依依不舍的轻叹淡入风里，长袖广带，飘然而去。

魔礼寿放出花狐貂，让它代自己来回巡逻，百无聊赖的直盯着屋门。他本来觉得王母多此一举，杨戬这小子已成废人，还对他百般监视做甚？待见得嫦娥护夫的心思，才知这女子也在提防着什么。如今司法天神倒台之后的朝廷各方势力已大致平稳，杨戬若能东山再起，那玉帝与王母又该如何处置？

日色渐沉，魔礼寿忽的回过神来，想想花狐貂也该回来了，捏法诀唤道：“貂儿。”却无动静。

“貂儿。”魔礼寿觉得不妙，提高了声音又唤了一声。

“这貂儿越发可爱了。”温文一语在他耳边有如雷掣，猛然回过头来，那一袭白衣自院外的竹林翩然转出，清雅卓绝的气质、俊秀冷酷的眉目，足以碎尽天下少女芳心，花狐貂在他掌中瑟瑟发抖，拼命想挣脱无形的咒语束缚却飞不起来。

“你怎么—— ” 魔礼寿只说出三个字便被迫人眉睫的清煞之气堵了回去，花狐貂哀呼了一声，似是向他哀求，杨戬手指优雅的收缩，已勒得它透不过气，令主人看得也心痛如绞。

“又不会钻进你肚子里捏你的心，怕什么？”杨戬的微笑如秋风萧然，清狂中透着浓浓的肃杀之气。“你主人奉了王母密旨看守重犯，如今事变，他都不怕，只留心怎么向至尊交代？”

魔礼寿冷笑。原来嫦娥画血隔绝的只是个空屋子，不是为了阻止外人进入，而是怕别人发现杨戬根本不在，“司法天神好隐忍胆识，卧薪尝胆苦苦修持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翻身的一天。”

"凡人借助薪胆之流折磨自己，其实是心胸骨格还不够阔朗，松月之下，华厦之中，均能不改其志，不易其心，又何须卧薪尝胆才能奋起？”杨戬笑道：“勾践就算一朝成功，也不脱逼逃范蠡诛杀文种的小气。”

魔礼寿情不自禁倒退一步：“你想怎样？”

“暂时委屈你在这儿一些时候，待得事了，替我捎一封给玉帝的书信回去。”

魔礼寿愕然，谁不知道他是王母的亲信，杨戬却要他把书信交给玉帝？ 他不在意其中经过王母的手么？

“除非----王母不在，”这个念头他连想也不敢想，只觉自己如花狐貂一般被玩弄于股掌，但被收入囊中的日子却更是难过，天色依旧晴朗，看不透下一刻的风云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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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闭目合掌，至阴法力源源不绝输入炼丹炉内，银色的光华笼罩在炉火上方，迫人的热气也随之一敛。

“仙子累了吧，辰时后可以休息片刻。”老君的胡须被烧焦几根，神情依旧带着长者的和蔼关怀。 

嫦娥摇摇头，接过茶喝了一口，声音也有些嘶哑，“早一日炼成，早一日回去。”

“我还担心你心里不愿，即使勉强遵旨，如果心意不专注，就难以凭月华之灵萃取法器的威力，想不到你如此认真。”

嫦娥微笑道：“小仙向来软弱迟疑，但只是在事情未做之前，一旦做了，便要专心致志，务必成功。”

“这习惯有意思。”老君叹道：“原是块难得的璞玉，可惜都当你是石头，却不知那个巧手的怎么雕琢。”

 嫦娥想起杨戬的“雕琢”，脸上一红，不再答话，回过头去注视熊熊炉火出神，直到太上老君提醒了一声，才凝神运功。

“王母城府权谋再深，终究带了女性心胸狭隘的弱点，信任死物法宝甚于手下，如果依靠法宝能做到的事，她决不会更相信别人，以为只有她的法器不会背叛——”杨戬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温柔的叮嘱，却也不掩因虚迷幻境、乾坤钵吃亏而流露出的淡淡恨意，“不过善泳者溺，这次便要让她在自恃的法宝上栽个前所未有的筋斗。”

进程十分顺利，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碧玉簪分炼成三柄神剑，王母大悦，传旨嘉奖一干功臣。老君派童子将累倒的嫦娥送回华山，又命人给在落雁岭征剿妖众的后羿送信。

后羿这些日子过得如坐针毡，王母的一手流言果然狠辣，部属听闻了都以为后羿不吝底下士卒死伤，要以一众鲜血来奠定功名，均自不满，军心浮动，后羿也无法解释，只得按兵不动，本来离平定不远的战事暂时缓了下来，直到嫦娥接旨，流言肃清，后羿心头反而更加不快，接到老君的消息后，沉吟半日，终于下了决心，暗自回返天庭。 

到了九重天上，索性隐身而入兜率宫，老君正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微微笑了一笑：“将军回来得真准时啊。”
“剑炼出来了？”

“炼出来了。”老君懒洋洋道：“一柄为主，归娘娘收着，两柄为辅，正拟分赐于心腹重将，但只要念动法咒，三柄仍能合为一柄，随时收回，只合王母一人驾驭。”

“考虑得很周到啊。”后羿冷笑。

“奇的是那剑却只受王母一人的法决号令，王母命魔礼青念诀试演，却无法操纵，险些反伤了他自己，王母正在想法子换一套口决。”

后羿一震。那簪子长伴王母多年，炼成法宝后或有灵性，只认王母为主。不过身为万乘之尊，总不能每次都亲自前去祭宝罢！以自己真元灌注其内，更换法决，是让它暂时接受别人所控的一个法门。不知为何，后羿长久以来历练出来的警觉却隐隐感觉不祥，老君缓慢的语气仿佛预示着什么，却不敢触摸其中涵义。

两人在黑暗中默不做声。忽然宫外传来喧嚣之声，一个童子匆匆奔入，低低禀报了几句，老君淡定道：“知道了，回禀玉帝，老道马上就到。”

童儿出去后，老君持拂尘站起，寻思着怎么才能和玉帝心照不宣的劝和王母下凡；又想起杨戬当日被迫罩下乾坤钵，与己元神相连几乎丧命，如今一报还一报，这滋味终于让王母也尝了一次，不由暗笑：“这孩子还真是有仇不报非君子。”

“老君笑什么？”后羿问道。

老君沉思了一下，考虑该告诉他多少事实：王母不意间遭法器反噬，已受重创，只有下凡重修真元的实话是要说的；至于她下凡回来之后，必然仰赖玉帝封禁体内这股灭绝之力，从此只能雌伏，大权归掌玉帝，该如何点出，却不让这个直心眼的英雄生出厌恶之心？

这一场密谈又延迟片刻，直到玉帝再次派人催促，老君才步出兜率宫，径向凌霄殿而去。瑶池严密封禁消息，西王母奏请下凡的一刻群臣欢呼，无人敢提异议。玉帝随即下旨，授阵前大将先决后奏之权，谁也不知正在落雁岭率军的射日将军，此时正寒着脸向华山潜行。

以后的故事统统以番外的形式做《浮生六记》（古人云：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逍），记载杨戬疗伤的人间生活片段，至于季节时间错位问题，请大家自动忽略�

入夜了，柔和的月光洒遍大地，她忽然觉得有点累，想念那间小屋里的安宁祥和。这样想的时候，她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华山的那间院落，径直轻飘飘越墙而入，哮天犬安静的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叫。

屋里灯火暖黄宁馨，小玉正拿着一卷《唐人传奇》，跟嫦娥谈论。

“没想到这书里也有个女孩子，跟我一样的名字呢。”

“是《霍小玉》篇吧，”嫦娥凝目看着手中的针线，“霍王之女，幼时家道中落，与书生李益山盟海誓，然李益中举后另娶卢氏，霍小玉在家中苦等成疾，后来幸而得到黄衫客仗义相助,将李生强行劫往霍小玉处。霍小玉面斥薄幸之人,哀绝而亡。死后化为厉鬼，令负心人家宅不和。”

“这个结尾一点也不好，”小玉撅起了嘴，“姐姐你说既然那个黄衫客仗义相助，他是不是也喜欢霍小玉？既然这样，霍小玉有爱她的人，就不该死啊。死了就算能报复负心人，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嫦娥轻叹道：“也许她等得太苦了，早已忘了生活还有其他意义，如果能熬过这一阵子，她的死心就会复苏，接受另外的幸福。”

“要是我来写传奇，就让霍小玉最后跟黄衫侠士在一起，该有多好？”小玉幻想着，突然一转头，笑盈盈问：“无蕊，你说是不是？……咦无蕊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她奇怪，随之感觉滚热的水珠滴落在面颊上，是啊，她该哭的，只有意识到自己活着的人，才会流泪。

她什么都回想起来了。无蕊。无蕊。花心为蕊，花若无蕊，人已无心。他抛弃自己另娶侯门千金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可笑，一只凤尾蝶修炼百年的小妖精，也知道什么是心死么？

她为他做尽一切能做的事，下厨烹煮，洗衣缝补，弹琴吟歌、添香伴读，而换来的却是他成名做官之后的薄情遗弃，她也像那个情痴的霍小玉一样吧，重病之下魂魄离开了身体，那个微雨的黄昏飘流在外，若不是碰巧被这素衣女子带回去，用什么法子凝聚了她的魂魄，相信她不会熬过当晚就已魂飞魄散。

“你记起来了，神魂却没有消散，看来你已经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了。”嫦娥温柔的替她拭去泪水，“跟我来。”

她又被带到了那间居室，那个白衣男子正端着一杯茶，静静品味，看到她进来，眼光也没有转上一转，全副心神似乎仍在这杯茶里。

“沈青怡，江州富商独女，半月前全家来华山进香，途中遇见山贼，全家遇害，此女被山贼砍中一刀，昏迷至今，生期已终，但气息未绝——”他口中淡淡道出，却决定了她今后命运，“你可以借她的身躯还魂。”

她只觉心头一热，真想痛痛快快在他面前哭上一场。原来她并非无心，因为有人在关心她，她还有“将来”，因为有人希望她幸福。

她竭力抑制住哽咽，“我会好好活下去的，谢谢你。”身形化成一道轻烟，飘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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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好处。苏州文人雅士自然不会错过苏堤春晓这样的踏青去处，放眼但见儒冠佩玉，绣带飘香，诗文酬答之声不绝，而尤其惹眼的，自然是才女方门沈青怡。据说此女十八岁遇难后独立操持家业，日理万金，且琴棋歌赋皆通，是少有的奇女子，嫁的夫婿也是苏州名士，羡煞旁人。

青怡一身淡蓝长裙，正含笑望着一只凤尾蝴蝶翩翩飞舞，说也奇怪，她每次出游，总有蝴蝶在身周围绕不去，又不见她擦什么脂粉，引得多少士子佳人啧啧称奇。

“不是给你馒头了么？干吗还赖着要钱，惊扰了我家夫人戏蝶的雅兴，看把你一顿好打！”管家压低的呼叱声传入她的耳中，青怡漫不经意转头望去。

那人一身落魄的褴褛布衫有些面熟啊，正竭力对家仆做出一脸讨好的笑容，至于那个衣袂飘飘、站在高处的仙女般的人儿，他一眼也不敢看。

“听说这家伙还曾经是前科探花，后来因为撞鬼生了重病，刚刚好些又因贪污受贿入罪，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自作自受啊——”

青怡没有再听下去，踏着柔软的细草向前走了几步，迎着悠悠清风，想起了那个细雨寂寥的黄昏，那个清绝尘寰的白衣男子。

“无蕊。”他曾经这样念着自己的名字，说不出的清冷好听。对他来说，念其姓名，只是施展助其魂魄不散的一种法术，但至少，那个名字曾经在他唇齿之间，萦回辗转。

她轻理云鬓，抬头对着湛蓝的天空，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