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清平乐①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夏日里,荷花清郁的香气绵绵绕在鼻尖,下午热烈的阳光在溪水上碎成粼粼的光点。
李星云就枕在溪边一棵大柳树下打着盹。
空气柔软湿热,远远仿佛有《归风送远曲》的声音飘飘而来,恍惚间李星云便循着那声音而去,竟看到太液池上寄澜亭里,四五岁光景的自己坐卧在母亲裴贤妃怀中一颗颗吃着她剥好的莲子,一众宫女随着那悠悠清歌缓步曼舞,乐声旖旎,教人闻之欲醉。
仿佛应该是这样的,他是宫中尊贵的十殿下,大唐仍是盛世风流,千杯酒也饮不尽它升平安乐,万句诗也唱不完它高贵富庶。那样的好时候啊,有歌,有舞,有上林苑一树一树的花开,有大明宫流金溢彩的夕照。仿佛就应该是这样的,他会是最自在闲散的富贵王爷,那些白胡子老头儿的奏折和聒噪自有皇兄们受着,而他只要在清晨去上书房的师傅那里,迷迷糊糊地听着那些辞赋史书,下了学,便往母妃殿后恣意玩去,待到十七岁离宫开府,便可接了母妃去,不必再受宫规约束。
可一旁的李星云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想不出有哪里奇怪,只恍惚惚记得自己是大唐十皇子,后来似乎发生了什么,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正疑惑间,却看见一旁的昭仪李渐荣杯中陈酿变得殷红如血,再回头,四周哪还有宫闱祥和,只余椒殿院的狼藉血污、烈烈大火。
蓦地惊醒,李星云抬手擦了擦额上冷汗,村头的小溪兀自淙淙流淌着,寥寥几枝荷花在流水中一下下点着头。腔子里一颗心还扑通通跳得厉害,一丝风吹来,肩头有湿湿的凉意……
嗯?湿湿的?
李星云偏过头,瞥见五岁的儿子临安怀中抱了个吃了一半的大莲蓬,依着自己左臂睡得正香,软软白嫩的脸颊贴住他,口水洇在他衣服上流了老长。
便坐正身子,两手捞起临安高高举了起来。
“小子!看你这贪吃贪睡的德行!让你给你娘摘的荷花摘了没?!”
临安自香甜睡梦中被扰醒,还迷迷糊糊的,却下意识抱紧了手中的莲蓬,睡眼迷离地含糊道:
“啥……啥?摘、摘啦……”
“摘什么摘”李星云手臂一收,把儿子软乎乎的身体搂进怀里“你这个小无赖,光顾着自己吃,上午偷吃了准备祭神的果子,害得你爹我跟你一块儿被赶出家门,本来想着摘今夏第一拢荷花去讨好你娘,可你这个小无赖也不帮忙,一味地躲懒!”
临安甚是不喜“小无赖”这个名字,扁一扁嘴刚要说话,抬头却瞄到了姬如雪过来寻他们的身影,便极尽撒娇撒痴之能,挥舞着两根肉乎乎的小胳膊大声道:
“娘亲!抱!”
“他是小无赖,那你算是什么?”姬如雪居高临下看着坐卧在地的李星云,顺手戳了戳临安的额头:“被赶出来你也不忘了吃”
李星云一骨碌爬起来,将儿子托上肩头:
“无赖是无赖,可我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油嘴滑舌!”
他便一手扶着临安,一手揽过如雪在身侧:
“要不雪儿就努努力,我还是想看这小子锄豆溪东的模样!”
时值日暮,燕子在梁间窃窃私语,夕阳拉长了桑榆的影子,村子里又升起了炊烟。
李星云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忙着去捉临安揉他头发的小手,没空想下午做的梦了。
①:辛弃疾《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亡)赖,溪头卧剥莲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