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桓燕。昔我往矣,云肩有声。今我来思,缟素无人
—————————剑陵————————
时间:嘉平四年年底
地点:召南谷
人物:扶归燕 朔方君。景少桓
剧情:雪夜将尽,离人当去
————————————————————
扶归燕
嘉平四年年底,召南谷难能飘起过一场细雪。是日,天色晦暗,铅云低垂,数日不曾开晴过的天空,格外郁郁沉沉。古老的秦淮河岸,仍能听到凄美的低声呓语。未至亥时,谷中屋舍业已覆上薄薄一层轻白雪霰子。佳木良树,间以白雾笼罩,如九重凌霄。
这是归燕临行前、对李出云的最后一跪了。今夜一去,将不知归期。
她双膝烙在院中的青砖地上,寒意侵肌,早失知觉。况又被朔风卷了身雪珠子,青色的袍像是泼了面粉口袋,撒得满地不均。仅仅一帘之隔,归燕能清晰可辨屋内炭火哔剥有声,慧黠的眼睛也始终胶着在明纸上被拖长的影子,不发一言。至了亥时,犹有沉闷的梆子声一径儿流入耳蜗,她眼底骤然黯淡。是最后不得不离去的时辰了,是她远走百里、却无归期的时辰了,归燕喉底哽咽,扬高的声音亦有悲怆,庄重叩头辞别:“师父,徒儿此去,请自珍重。”
再多的嘱咐徒增离别伤感,归燕双手撑着膝盖颤颤巍巍站起,每踏一步,便回头一望。可那株怒放的红梅树下,她再没能见过李出云一面。
小径两侧梅树连夜待放,远远看去如焚似火。少女拨枝且行且泣,雪落的无息,她亦泪流的无声。雪中寂静,只剩下她靴底碾过未落实积雪的声响。归燕能清楚感受到,泪水是温热的,它们趁她低头落寞,汇集一处,争先恐后的涌出滴落,被冷气褪去残留的人情味。
这一路走的太过漫长,已用尽她全部的力气。遥望山坡下,长亭持剑的颀长身影便寥寥入了她眼中,正待她勉强挤出笑容前去,身后便依稀传来树枝拨动的响声。归燕当场怔在原地,只觉血气上涌,耳中巨响。那含泪的眼遽尔染上欢喜,瞬间被点亮。她猛地回过头去,不期然间,眉眼都是弯如新月:“师...!”
可来人,是景少桓。
朔方君。景少桓
雪夜,星寥月孤,光黯云窅。
冷风簌簌刮过轩窗,纱结得一许霜冰,棂边黛瓦白墙,梳妆案静贴,亦沾了凉。放眼暖厢,唯这处角落,没得青铜设炭,铜兽吐雾。也唯这处角落,添是一灯如豆,膏烛流凝。景少桓端坐椅上,双眸轻眯,映着烛曳生亮,挑绕过银针一头,穿入蓬松兔毛侧地锦布。
那双手。是持剑行医的手。行医以金针,缝补以银针。金针自是天下一流,银针缝补,虽是平生来鲜有,也照步骤来的如流。
他时而回眸,凝往那帷帘齐垂,密不透风地床架。之岚一声咳,便颤的手中针一顿。之岚一声喃,便漾的心神具作散。故那心神分一九,直至轻软云肩边领那燕字一捺收尾。方与另块款式同,云纹似的置拢,揣于怀襟,人向床边轻轻踱去。
恰此,之岚微作伏动,他眉梢一挑,擎掀一角湘帘,欲是入内探她究委,听得道“少桓哥哥,让我看眼云肩。”景少桓闻言,冷冷瞥了眼怀襟,不有微词的于掌中煨暖,方递入,与此同时,握紧之岚一手柔荑。那凉度袭来,使他顿生虑容。却是闻之岚轻咳簇起,倩影摇首“可惜,我又病了,不能去送长亭归燕。”那语调叹之,几是念那路远千山,两个稚龄女孩的孤苦。少桓敛了话语,只握紧之岚一手,宽抚按过。
“你为她们日夜赶制取暖衣物,以至疲累病下,心意如斯,她们该知足的很。”景少桓口吻不善道,确存了些气。之岚递回双肩,知夫君如何想,自不多话,只握紧他手。景少桓垂眸瞥过灰白绒毛,亦有微涩生。云兄惩罚不重,也非是一生永诀,他如何就也妇人情长的觉出些凄意。
待轻阖那两扇门后,景少桓的步伐便如流星御风,一掠十里的向谷口去。披肩因卧于袖管间,不曾落雪,少桓发梢亦有一折绘了寒梅四十八株的竹伞遮蔽,与雪同洁,莹莹如琉璃界仙。他眸虽清冷,但从远凝之扶归燕魂不守舍的背影,犹是颤过深邃。
随归燕行了段路,她恍然无察,双肩耸垂,一路落雪堆砌叠坠,融的三两成滴,不知是天公的,或是召南的,归燕的。少桓触到那云肩一角绣的二人名讳,长亭,至归燕。忽有些指尖颤顿。那归燕二字,似过于冷肃端正,其实,他该绣的更闲柔些。云肩寄托的,不止之岚祝祈,还有,他的。
景少桓神游之际,竹伞撞上松竹,微响晃荡,雪淙淙落得靴履,归燕亦转头迥然凝上他的双眸,一扫黯然,眉梢俱笑。他抿唇,神色依然索漫,唇角冷硬却化的宽柔数分,眸里漾了许温,竹伞自然向前遮住了归燕的发顶。
“你师婶做的。”另一手探出,正端着两块披肩,犹有之岚抚过的慈柔。
扶归燕
她的梦,在回首时刹那破碎。仿佛就在景少桓和宥语调的一字一句间,足已让心底仅存的奢望急转直下,变成茫茫纯白的颓冷。远处谷中烛火高低错落,如天际星河微芒。孤寂的残光蓦然照亮那两方绒毛云肩,晔如雨后云霞映日,晴空散彩虹。以针代笔,字格簪花,绣的雅贵兼重、多骨微肉,端有鸾凤引首之美态。归燕双手接过景少桓所递,细密的温暖霎时渡了过来,团团风毛拂在指尖,触她深弥曲折的内心顿觉柔软。
“师...师叔。”少女含泪的眼底,万千情绪汇集,细细凝视方能察觉其中奇异,如要叙之言语,概是欢喜惊愕交加、感激羞怯并驱。她昔日的倔强依旧伪装着对前路茫茫的恐惧,以至于无可挑剔。此刻下唇微微内藏,屏息止住眼眶内欲流的热泪,看似坚韧,骨子里却透着浓到化不开的悲伤:“师婶喜欢鲜花怒放,却不忍看残花凋零,今日红梅盛开,弟子今年尚来不及送师婶看梅。弟子和长亭此去,不知...不知再摘娇蕊献给师婶是何年何日,请师叔与师婶万要珍重,等...等我二人重返之日!”
归燕语中连连两处停顿,是惆潇湘会伤及同门、重归召南恐怕成天方夜谭。有那么些许的沉寂,她几乎能听到雪落的声音,每一声都像在击打着她的心,而后将这颗心剜出来,丢入绝望的峡谷,激起千丈残响,伴着她无意识的低喃:“云肩很好看...归燕很喜欢...归燕真的很喜欢....”
眼眶终于盛不下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砸在厚实的缎面上。归燕不强拟戚戚,她抬头微微仰视着撑伞的景少桓,眼神澄明,濡湿的睫毛静卧眼角,泪水自动自觉蜿蜒向下:“归燕最想给师父当面磕个头,认个错,可是他不肯见我,师父他不肯。
朔方君。景少桓
还是个孩子。
景少桓眸底不忍淌流,闻她字字如泣,诉言无尽,满非怨责嗔之,一腔真情实意,着实是污浊世间,难能可贵。满天降雪,无瑕洁色,如归燕韶华微张的眉眼,尚在青涩如花,疏枝萌叶,因故纯真明善,无一分红尘历游的沧桑。他挚爱雪色,素净萧萧,云烟无埃皓然。洗涤着,一切属于尘俗沦丧地浑浊。
归燕如此年轻。云兄,亦是怜她未坠的如雪明净,方是推之远去幽谷,不复天日,修行且渡。这孩子,总算是懂得云兄心意。
“梅,年年皆开,岁岁可看。”景少桓启春道,长眉忽地骤凝,宇间簇起。也但愿,他能伴之岚,年年岁岁,暇赏红梅。
归燕喃喃自语,俨然神情痴罔,也不知何所云来,何所道出,零碎字句相拼,只这遮天迷地的银装世界中,因风而散,随离渐消。扶归燕,楚长亭,这两个名字,从今日起,还会有第五个人,记得吗。景少桓阖眸缓睁,雪花飘来,正落青睫之上,融而垂淌,似也是他玉面流不出的泪。
其实,这两份云肩,不仅能绣得更为闲柔。也能绣得更为精致。他待长亭,也能更好些。离别总怫人意,自古殇怀。未曾想,他景少桓,行医经年,也勘不破。
他以为。这一生稀薄寡少的情,只在小岚,云兄。原来纠葛早起,人力不控,有些情谊经着春华秋实,历久弥新,如青史般艳不褪色。
“你师父,有他的苦衷。你作为徒儿,也当体谅。召南谷,有召南谷的规矩。你师父,我,你,都需遵行。”景少桓柔声道,俯身白衣衣袂皆浸于雪水中。他扶起归燕长身,拂落归燕发梢沁凝丰腴乌发的雪花,平驯宽和,轻覆于上。
景少桓的眼眸,不笑时冷冽索漠,如覆一层凛冬冰晶,终古不化。然这双眼含凝了笑时,召南一谷风物,俱要黯淡。“长亭只虚小你一岁,莫多纵惯。离家在外,你们要互作倚靠,随机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