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旺嘉扯了扯长生的袖子，长生没回头，转身跟着他往回走，两个女生一开始脸色发白的跟在身后，后来直接越过了长生和旺嘉，往前跑去，林锐脸色也很不济，还是紧紧地跟着两人，两个女生没跑多远就停下来了，小悦跪在地上耸动着身子，一开始乔楠还伸手去帮忙拍背，后来也勾着腰，吐成一团，林锐在旁边一手扯着一个，好不艰辛。旺嘉走过去和林锐说话，长生从背包里拿了一瓶水递给他，对长生说了谢谢，把水扭开递给小悦，已经吐得发懵的小悦没接，他只好把水凑到她嘴边去，勉勉强强的给她喂水，长生过去扶着小悦，林锐才腾出手去给乔楠喂水。
折腾了一会儿，两个女生才打起点精神来，林锐扶着小悦，长生扶着乔楠，旺嘉把车开过来，四个人上了车，连车上都染了一股子腥臊味儿。
车上的空气安静了很久，旺嘉才开口：“好点了没，现在是不是怕了？”说完哈哈笑了两声。“未免也太恶心了。”小悦小声的开口，后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动静过后，小悦没再说什么，反而是林锐开口了，“第一次看见，她们也是被吓到了，别介意。”旺嘉好似没有在意，回过头看了一眼后座的两个女生，继续说道：“太正常了，我以前带客人，也会被吓到吐的。”话语里满是轻松，见旺嘉没有什么不渝，林锐才松口气的对小悦说：“刚才是人家给你的水漱口，跟人说谢谢。”
“谢谢啊，之前态度有点不好，你不要在意。”
长生闭着眼睛“唔”了一声，又问到：“缓过来了？那就好。”

“你没什么反应啊。”旺嘉没说是问谁，但车上的人都知道这话是问长生的。
“了解过一点。”长生在背包里翻找，从里面拿出两袋压缩饼干，转身问到：“你们吃吗？”
“额，我不要，你们要吃一点吗？刚才都吐光了。”林锐顿了一下，似是被长生此时还能想着饼干而惊诧，还是转过去问两个女生。
“谢谢，我想要一点。”乔楠首先开的口，此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一些血色，脸上的表情比起之前来，让长生看着顺眼的多，至少，聪明得多。
长生把饼干递到她手里，扭回身子撕包装袋，后面也传来同样的声响，半晌，才传来两人慢慢咀嚼的动静。

后面的路程里，三个人的情绪才慢慢被一路上的景色调动起来。长生也一路都关注着两旁的风景，大巴和越野的视野不同，相比起上次，能看到更开阔的平原和跌宕的山岚。歪着头，就能看见湛蓝的天，那里没有云，长生只是静静的坐着，小口的吃的干粮。阳光从手上爬到手肘，慢慢的攀上肩膀，最后停在长生的脸颊，还未将光辉撒至眼瞳中，就暗了，高耸的山峦在天边环抱住那一轮暖阳，那是缓慢的，沉静的，在山峦的这一面，却是转瞬，阴影张牙舞爪的附着上每一个角落。看着明暗不一的天际，长生手里擎着汗，眼前恍惚，仿佛是52°的汾酒当头灌下，忽然明白，早在很久之前，就醉在异乡的门庭，醉在那片天光里，醉在那片蓝棘龙胆里。
长生把烟拿出来，给旺嘉和林锐发了烟，将窗户微微打开一条缝，吞吐着烟圈，沉默的看着远处的斜阳，眼睛被熏得发烫。

静静躺在长生电脑里的，还未发送的辞职报告，上面罗列了种种理由，长生说，个人需要，环境需要，进修需要，但长生知道，只有一点是真的，自己想要离开的心。
旺嘉和后座的三人介绍着一路上的风土人情，说起羌寨，说起佛学院，三人在后车座叽叽喳喳，没有谁开口和长生搭话。长生侧着脸眯眼看窗外，并不反感身边的人声，只是，有些不清楚，这一行，到底会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长生听着旺嘉和林锐说，九百九十九个等身长的叩拜，换得一世所爱。
长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总觉得，全心全意的叩拜，在合十的双手里，盛的，恐怕不会是那独为一人的爱，佛爱众生，非一人。
不知道，其中会是小悦还是乔楠，会去期待那无望的九百九十九个等身长的诚意。
不敢深想，唯恐好不容易构筑起的勇气，在这一点点疑虑中，决堤千里。

扎次为三人安排的住处是一个农家，木质的门在开合间吱呀作响，主人安排了简单的吃食，端了铝盆给几人洗漱，扎次给几人打了招呼，就径自回房间休息了。长生洗漱好躺在床上，棉被透着暖意，洋红的被套上钉着绢花，长生睡在里面回复叶安的简讯。还没到的时候，叶安的简讯就到了，询问长生吃饭了没有，长生看见简讯，心里好笑，叶安和自己之间的对话，总是离不开吃饭的话题，索性就等到休息下了，才回简讯，‘已经在住处宿下了，晚饭吃了鸡肉，红薯和饼，主人煮的咸油茶味道有点腻。’发送出去了又觉得自己也陷入了这种魔咒，还是围着吃转悠。两人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闲聊似的说了今天去看天葬的事情，顺便给叶安曝个新闻，‘跟我一辆车的三孩子，关系复杂，又是一段超稳固的三角恋情。’叶安问为什么，长生想了想，只说‘那男孩和另一个女孩的耳钉是同一品牌的，造型不一样，但是的确是情侣款。’末了又加上一句，‘价格直逼四位数。’叶安发了一串哈哈哈，到此结束，互道晚安。
窗帘没拉全，在枕边上留下一缕狭长的月光，长生看了一会儿空气里漂浮不定的尘埃，闭上眼。

第二天车子开进桑干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像墨，旺嘉和长生约好了大后天早上的时间，火都没熄，只等长生关了车门，直接开走了。后座上的三个脑袋投映在后车窗上，像三个西瓜，随着车子晃动左右摇摆着，长生不知道时间晃久了会不会真的能滚来滚去，最后撞个脑浆破碎，就像西瓜汁，腥甜。长生看着车子忽闪忽闪的灯，转身走进那扇玻璃门，卡垫上那个女人梳着齐腰的头发，不紧不慢的站起来给长生找钥匙。
长生是见过她的，从知道叶安为自己安排的住处是这里，就想到这个女人。
她曾那样打量过自己，用不喜的眼神。
正好，长生也不喜她。
“谢谢，麻烦你了。”长生这样说着。
“房间里有热水，明天早点起，我带你去看房子。”女人打着呵欠，扭着腰婀娜地上了楼。从后门进来一个男人，冲着长生哈了个腰，错过长生去把卷帘门拉下来，男人力气很大，一抖身子，银白的帘子就‘哗啦啦’落下来，最后用脚一脚踩在下沿，轻轻的落在地上，再用插销扣起来。长生看他做完，在他直起身子之前转身上了楼，厚底的靴子在木梯上噔噔作响，只好放轻脚步，像个猫似的，踮着脚往边上走。

女人说的水，就是放在柜子上的一暖壶，长生勉强抹了把脸，拉过被子盖在身上，直接睡了过去，坐了一整天的车，怀疑自己在那张劣质的皮椅上再坐下去，肯定要长痔疮。后座的三个人一路上都很亢奋，本不用花一天的行程，生生被拖到了夜半，三个人要是再有什么幺蛾子，长生止不住就要指着林锐的鼻子怒吼了。
实在不是长生性子不好，两个女生路上见哪都想停，但凡是景点和寺庙，都要进去沾沾佛气，长生一开始也心平气和，跟在后面拜一拜，逛一逛。到了吃饭时，没能到达之前旺嘉计划的地点，俩女孩不愿意赶路，只能随便找间餐馆，乡镇上的饭店大多就是刷白墙的房间里几张大理石桌面的铁架桌子，长生不知道究竟是薄薄的塑料包装筷子还是缺了口的白瓷碗，总之是入不得两个女孩子的眼，饭菜上来前，冷着脸，饭菜上来了，东挑西选，同样冷着脸吃喝。林锐好性子，又是给筷子去毛刺儿，又是买饮料，哄着两个人多吃，末了加上一句：“尽量吃一点，要是不喜欢就算了，一会要是饿了路上买点零嘴儿。”长生听林锐这句话出来，就知道这俩女孩子哪来的底气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真真是到位，林锐完完全全的触发了男友力max技能，俩女孩围绕中心点使劲的作，纵然道不同，也叫一个殊途同归了。
长生端着碗，看旺嘉皱着的脸，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想炸的人。
后半段的路，才是真叫痛苦了，长生实在不懂俩女孩子对于见到寺庙就要拜，看到超市就要停的执念来自于哪里，层出不穷的要求就像炸金花，一炮比一炮莫名其妙，瓜子、糖果算是比较正常的，冰棒和非柠檬味不喝的汽水一次次的挑战长生的神经，车子每一次停下来，长生就给自己和旺嘉发一根烟，这样就好像自己也正好有事可做。当然，长生已经不想在意后座的人习不习惯烟味这个问题了，甚至有点希望散不去的烟味能让后座的俩人明白来自前排的怨念，消停一会儿。
显然昨天前往天葬场的要求是一点都不过分的，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长生在商店里问店主要了热水，站在柜台边给保温杯加水，旺嘉上前来，对着长生不好意思的说：“没想到他们事太多了，耽搁你时间了，不好意思。”长生回头看了一眼三人，淡淡的开口，“是挺烦的。”说完换上笑脸，转过身冲坐在柜台里的老板说：“谢谢你的热水。”老板站起来把水壶从柜台上接进去，脸上也是笑呵呵的说着“不客气”。
直到傍晚，天色暗了，俩女孩子也终于疲了，缩在后头聊天，林锐时不时和长生搭着话，还问起长生这次的行程，“桑干附近开发程度比较低，但是处于比较上游的部分，交通也不算很差，这样会方便后期的投资开发，水质在之前就有过比较粗略的检测，的确是比较好的，含氧量也比较高，但矿物质比较少，很纯净。”林锐开口问道：“现在不是矿泉水卖的比较好吗？”长生笑着解释：“那你总应该知道软水和硬水的区别吧，矿物质多，不见得是好事，富含矿物质，顶多是一个噱头，总的来说，还是软水的价值比较高。”林锐‘哦’了一声，接着问其他，长生也一点一点的解答，最后，小悦开口：“那你是什么项目负责人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考察，你能定下来这么大的事？”

这可真是来者不善，“不是，我就是一个普通职员，只负责给出上层想要的结果，要不要投资是高层的决定。”长生笑的一脸谦逊，似对自己的职位和宏远计划的不相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转过脸去，旺嘉一脸的揶揄，显然对长生如此高超的演技感到叹，今天被折腾的怨气也散了不少。
小悦可能也觉得自己的话太过伤人，便岔过话题，开始同乔楠商量到了石渠要去看经墙开直播，同每一个莫名其妙的点子一样，得到了莫名其妙的支持，林锐无条件的赞成真是叫长生开了眼。
长生眯着眼，在后排的低语和发动机的声响里睡过去，再醒来，车子已经拐进了桑干的主干道，正经过长生曾来过的车场，车灯扫过，只看见空荡荡的场上铺满石子。
车轮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

早上长生接到电话，耳边响起的女人声音让脑子迟疑了许久。对方说：”你醒了没，快点下楼，还要去看房子。”终于明了，这是老板娘。
“老板娘早上好。”下楼就看见她就坐在昨晚的卡垫角落，身后是三个抱枕叠起来做倚靠，梳着那头长发，昨晚没仔细看，现在一瞧，才觉得惊艳，说是乌黑的海藻也不为过罢，先前的直发被烫成大卷，乌泱泱的披散着，手上的动作使得那蓬长发似海浪，跌宕间掩住海面下更为汹涌的波涛，旁边燃着的暖炉上烧着热水，飘着薄薄的雾气，那张脸隐在氤氲雾气里，阳光也迫不及待的染着她的眉目，长生忽然觉得，加勒比的美人鱼也不过如此，这样的女人，总是能让男人情动的，不是情动，也有遐想。
移开目光，长生转过脸去看柜台，昨晚的男人就坐在那里，头也未抬，发顶的旋在短发里，两个。
老板娘，就是那个女人，现在起就这样称呼吧，抬了抬腰，从抱枕堆里坐直起来，用一根黑色的发圈将头发挽起来，手指翻飞间，就是盘起的精干造型。她抬眼看长生，问长生：＂要吃早点么？旁边有早点店，动作快点。＂长生摇头，昨天烟抽的太多，现在整个人都很恶心，刷了两次牙都不能压下去的反胃。

看着老板娘从柜台后面拎出包，长生才意识到，带自己去看房子的人，就是她了，那么，叶安说过的，帮自己找房子的人，也是她。
长生有点不舒服，和烟草的作呕没有关系。
旅馆在村子的最边上，紧挨着国道，穿过一整个村，才到第一个院子，院落不大，两间平房都很新，只是装修很粗糙，皿白了墙，靠墙的地上还滴着白色的腻子粉浆，厨房的灶台贴白瓷，炉膛里只有剩下的碎砖块和细条的瓷砖，积了薄灰。长生背着主人对老板娘摇头，俩人礼貌的告辞，表示还要考虑一下，主人是个胖乎乎的大婶，狠着心又降了三百的房租，老板娘笑着安抚，最后笑嘻嘻的拉着长生走了。
路上两个人互不说话，长生跟在她身后，看她端着的身形，每一步都透着自己所不自知媚态，在高低不平的巷道里，她也走得很稳，偏偏有一种步步生莲的柔弱。她穿着黑色的长裤，却隐约能看到裙摆清扬，这个女人，真稀奇，长生这样想着。

她领着长生在一个院门前停下，从兜里掏出钥匙，门上扣着的铁锁弹开，她把锁挂在扣子上，推开门径自走了进去，院门右边长着一棵正挂果的柿子，就在长生看过去的一瞬间，地上啪嗒落了一个，摔得稀烂，长生把目光转向房屋，两层的石楼倚着后面的坡道，一半的一楼都嵌在其中，下半部粉成白色，上半部是朱赫色，房檐微翘，连着窗户都还是旧式的模样，刷绿漆的长方形木窗镶在墙上。老板娘带着长生往二楼去，房间里的大多桌椅和柜子都还留着，只是能看出，这里已经没有人居住，处处透着冷清。长生在房间里到处逛着，最后停在炕前，蹲下去摸炕上的垫子，抬头看这老板娘。“这家的儿子在德格买了房子，以前老人还在的时候偶尔回来住住，前年老人去世以后就彻底空闲下来了。你不介意的话，就租这里好了，价格也比较好说。”见长生看着自己，老板娘主动说话了。
“好。”长生很喜欢这里，从一踏进院子，那棵挂着果的柿子树开始，长生喜欢这个黑漆漆的铁炉，喜欢炕头的窗台，喜欢靠墙的立柜和木质的吊顶，上面的纹样斑驳复杂，却让整个空间都显得不再空乏。
最重要的是，透过炕边的窗，长生能看到连绵的山和平原，这意味着，这里是最村落最边缘的位置。

下楼来，长生看了楼下的房间，因为一面墙没有窗户的原因，里面光线很暗，原本就是作为仓库来使用的，现在还存着一些长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木质工具和镰刀之类的东西，饶了一圈，也只是做准备，心里早有定论。
在楼下有一间新一些的棚子，老板娘说那是卫生间，如果长生觉得太简陋，可以找人来收拾一下。长生过去看了一眼，觉得的确需要休整一番，又问到：“唔，那么会有人来，嗯，做清洁吗？”长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才算不那么直白，只好这样开口。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看着比较简陋，只要把棚子重新装修就行了，地下早就弄好了，半年会有一次上门的处理，你不用想那么多。”像是很鄙夷长生的无知。
没再看第三间房，俩人直接回了旅馆，老板娘给主人家打了电话，主人在德格不打算回来，直接在电话里定好了价格，长生签了一年的合同,价格甚至比不过在清远两个月的房租，又一点就让长生很中意。

忙完所有，已是下午两点，老板娘煮了大碗的面条，两个人坐在火炉旁把面吃完，长生捞干净里面的青菜，看老板娘还剩着的面，默默把空碗学着老板娘的样子放在炉面上，阳光正好，正是酣睡的慵懒午后，俩人烤着火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从柴火在哪买到菜市场有什么常见的菜，最后也磨不过最重要的，来这里做什么。
“叶安没讲过吗？”长生似笑非笑，反问她，“我以为你会知道为什么要村子边上的院子。”
老板娘没说话，炉子上没有烧水，没有雾气的遮掩，空气的滞涩都变得沉重，几乎要实质化扑面而来，在这沉默里，她的目光先是追随着长生，而后眼帘慢慢的阖上，往后仰着脖颈，轻轻靠在毡被靠垫上，透着一种无悲无喜，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八九的女人，居然有那么一刻，褪去了那条厚重的披肩，褪去了那一身常服，甚至褪去了那副肉体，带着怜悯，隐约的憎恶，投向长生。

长生回望过去，感到一阵厌烦，压下心里的不适，先开了口，“明天有丧葬吗？我要去天葬场一趟。”
“昨天有，没听说明天有。”她已经变回了那么女人，还是冷清的，高傲的，“把车借你，你自己开车去。”
“我不会开车。”长生站起来，对着她耸了耸肩，不是没想过学车，只是一直没抽出时间来。
“我送你过去,我只给你两个小时。”她仰着头，看长生。
“好，谢谢。”长生道了谢，回楼上去看书，现在已经陆陆续续收到一些需要翻译的资料，长生没带电脑，干脆打印了一份出来，带在路上看。
傍晚长生又下楼了，在半斜的夕阳里逛着，沿着早上走过的路，回到小院落前，在余晖下，小院更显陈旧，门上的彩漆已经锈蚀，长生绕着院墙走，爬上一个斜坡，停在院子后面，院墙与房屋相接，站在墙下，正好在一楼的中部，手伸起来仍够不到二楼的窗台，往另一侧绕回来，仍没有找到可以翻进去的地方，即使后面有坡度，却不够长生攀到围墙的顶部。
从院落出来，将近五十米，两侧都是围墙和菜园，一人高的篱笆挨着石楠，辟出一条独径，倒很合长生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