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馆时，暮色四合，男人正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老板娘就坐在火炉桌子旁，桌上已有几个菜，见长生进来，头也没抬：“回来了？拿筷子吃饭吧。”
长生点头，跟着男人进了厨房，男人从橱柜取了碗和筷子，把筷子递给长生：“等我先添一碗饭给你端着你再出去。”长生站在旁边，看他盛饭，男人手上有茧，握着塑料的饭勺，骨节突出，两勺就能填满一碗饭，末了在米饭上转着圈轻压，然后米饭就团团的冒出碗面。长生端着一碗饭出来，在门口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他还是那样，在米饭上轻压，对待那米饭好像是对待一件艺术品一样。
木耳和鸡蛋炒在一起配着米饭很爽口，腊排骨汤汁浓厚，铁盆盛着直接放在炉子上比较热的那一面，一直都冒着蒸腾的热气，收了排骨汤汁的玉米甜咸适当，一盘豆豉五花肉奇异的没有油腻的感觉，连皮下厚厚的油都不显肥腻，不喜油腥的长生也多夹了好几次，最后用一碗撇去浮油的热汤做结尾，未免太好滋味。

男人站起来收拾碗筷，老板娘则是挪往一边玩着手机，长生站起来帮忙，不知道做什么，只能把几个还没收的空碗叠起来跟在男人身后拿进厨房去，男人正往水槽里倒热水，长生走过去把碗放在几个盘子旁边，问他：“要我帮忙么？”
“不用，你出去吧，我来收拾。”男人很憨实的笑着回答。
“唔，好吧，今晚晚饭很好吃。”长生点点头，又发现男人没抬过头。
留在厨房也是占位置，长生坐到火炉旁休息，电视在放雪豹，长生还是很喜欢的，至少文章很帅，也没有出现很浮夸的剧情。
看了一会长生终于在另一边的卡垫上瞄到遥控器，看了一眼老板娘，她还在玩手机，长生想了想，问了句“你看电视么？”老板娘抬头看了一眼长生，没说话，直接把遥控器从那边递过来，长生冲她笑，把遥控器接过来换台，跳了大段的四川电视台以后终于找到中央九台，安安静静的倚着靠背看亚马逊纪录片。

入了夜的桑干安静，白日里偶有车马经过，也不算得吵闹，有人来入住，老板娘也只在对方进门的时候抬头瞥一眼，全权是由男人招呼客人，安排房间，若有客人来一楼的客厅里烤火，她才起身去给人倒杯热水。来往的客人尽数都是男人，他们大多都在六七点钟以后到来，沉重的卡车‘嘁’一声停在门外，车门的声音，脚步声，好像是一种极为固定的形式，带着旧式的毡帽或者解放军款式的棉帽子，裹着皮实的大衣，推开门，混着皮革和香烟的气息携着一阵冷意进来。长生端着纸杯，看麦格纳落在河岸两侧的可可树上，又看每一个进来的人，他们那么相似，却又不尽然，第一个进来的男人在进门前将手中的烟头用脚碾灭，右手肘处打着补丁，被磨蹭得油量，两颊被风吹得酡红，进门对着长生和老板娘点头作打招呼，开了房间以后又出门吃饭去了，出门时轻轻的带上了门，第二个男人风程仆仆，目不斜视经过厅堂，在前台买了泡面和火腿肠，几个纵步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第三个人，不过是十九二十的年纪，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买了吃的才拎着进来，定好了房间便转身在火炉桌子旁坐下，取出盒饭来吃着，炸过的肠上起了一层油冻，米饭被炒肉的红油沾得猩红，还是不妨碍少年吃得津津有味。老板娘看了他几眼，站起来给他接了杯水，递过去的时候，长生看见里面是加了茶叶的。

真偏心。
给长生的水里面可没有加茶叶。
他们的生活里，有胶皮味的驾驶室，散不去的长沙烟，粉红色灯光下丰乳肥臀的女人，还有，数不清的过路人。
长生说不上是该羡慕，还是该，庆幸。
扎次，长生忽然想起那个中年男人，他收了十块钱，把长生送到了拉河，送到不一样的人生里，然后说着：“伢子你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他把着比水盆还大的硬质橡胶方向盘，日日夜夜的颠簸在这山岭中，他大概也住过二三十的小旅馆，吃过食不知味的冷盒饭，他和其他人一样，又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家里有个婆娘，念着他不要再跑车，他小儿子，在甘孜过着自己的生活。
他和长生说过那样一句话，所以长生喜欢他，然后忘记他。现在记起了，发现还是会为那样一句话欢喜。
长生喜欢的，不是这个人，是将那句话留存在长生记忆里的人。
暖炉烧得旺，厅堂里都是暖烘烘的，时间久了，长生只觉得眼皮沉得慌，再无心看电视，索性回房间去看书。

躺在床上给叶安发消息，罗列着需要采买的东西，叶安只说，现在不用想那么多，到时候再说，他也会过来帮忙。顿时感到安置新家的兴致被打断，转瞬又觉得心安，这次计划，在长生二十六年的人生里，就像是一次跳脱的越界，犹犹豫豫，还是进来了，叶安就像是陌路上一点萤火，长生只能抓住不放。“老板娘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你告诉她了？”长生不知道老板娘究竟是什么样的立场，她怜悯而又憎恶的目光，让长生感到不悦。
叶安的短信很久都没过来，长生光着脚跑到电视柜旁给手机充电，又两蹦跃回床上，缩在被窝里不再动弹。
一点五十二分，叶安说，她知道的，比你想像的多。

至此，让穷的前章结束了。我知道前章很奇怪，很多人弃文了，因为狼迟迟不出现，好像变成了长生一个人的独角戏。长生的性格大概也不是很多人想的那样，傻白甜或者是很强的那种，我也很纠结过很多次。我是想写一甜宠人狼恋来着，后来变成了这样的纪实文。再看一遍，我还是会这样写，我希望有人能看出，长生在这些文字里是不断变化的。
一年的时间让长生来适应，来选择，最终，还是被推向了这里。接下来的故事，羽生很重要，叶安很重要，老板娘也很重要，就连店里的那个男人也很重要。
就写到现在而言，我发现我并不适合写两个人对话之类的东西，所以选择追述的方式来叙述这个故事。（楼主喜欢日本文学，有人说这个民族总是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最后或者干错不说。）
现在看的都是男生了吗?看不到女生的留言了。。。

长生坐在炕上，炕边的火炉里偶尔响起噼啪声响，光是凭着那响动，便能想象出，在火炉里，火舌舔着高处的柴薪，一次次的跃起，一次次的落下，有小人在灰烬里欢呼起舞。火焰深处是未知的纹路，一圈一圈又一圈，环成漫长的年岁，有的地方，是被虫子啃食过的凹痕，有的地方，是被风雨折断的裂纹，而生命以更强大的方式，展现着更为坚韧的品质，它们长成丑陋的疤痕，更坚硬和厚实地覆盖了原有的脆弱，抚不平伤痛，却生出更强横的壁障，以另一种方式，凌驾于伤痛之上。
现在，长生在这生命最后绽放的温度里，翻看手里的资料，惦念着炉子下面塞得两个红薯有没有熟。

离过年还有四天时间，长生刚刚送走叶安和老板娘，或许现在该改一改，叫她红枝，长生听嘉措这样叫过她，于是也跟着叫开了。嘉措，是红枝店里的那个男人，旅馆的另一位老板，长生不会去打听，却是红枝在某一天自己说的，“唔，你说卫生间和楼下那间房么，不是我，那是嘉措找人做的，他也是这家店的老板。”
那时长生正和叶安说话：“我来的时候就弄好了的，已经可以用了，应该是红枝找的人。”回答着叶安关于房屋的修缮。
见长生皱着眉回想，红枝反应过来，又加上一句，“就是在店里的那个。”
噢！那个男人。

长生有点吃惊，要长生来说，两个人是没什么交集的，顶多就是元旦时，长生在旅馆吃了两顿他做的饭菜，凑上去帮忙洗碗未遂，那人面上，除了和客人交谈时有些生动，余下的时间，都那么平静，长生总想起金阁寺，想起三层高的塔楼，想起静默立于庭中的石灯笼。
叶安笑着拍拍长生的肩，开口道：“弄好了就行，只要添置一下其他的小东西就可以了。”
红枝又看过来了，看着叶安搭在长生肩上的手。

从清远过来以后，长生就一直住在红枝的店里，就连先前寄过来的行李，也都是红枝去车站接过来的，没有直接扔到没收拾过的房子里，真是万分感谢。
长生问过叶安，应该怎么给钱，叶安睨了柜台后的红枝一眼，对长生悄悄说：“你给她放五百块钱就好了，请她去家里吃顿饭。”长生抬眼看了叶安一眼，最后点点头，决定等搬进去以后要请几人都去吃饭。
满打满算，长生在红枝店里住了八天才搬进房子里，这八天里，红枝开车带着长生去普仁，买了清漆和消毒剂，去电信交了宽带入户费用，又到市场买了一套二手的卡垫和藏桌，长生在一堆毯子里相中了一张花纹颇为繁复的，最后两个人找遍了市场，才凑齐了卡垫需要的一整套。

两个人就要不要买个书架的问题上争执不休，红枝说，你要书架做什么，长生说，我的书蛮多的，红枝又说，房间里加上那套卡垫就没那么多空放书架了，长生说，那买个简易的放在炕上，红枝想了想，大概觉得炕上的确还很空，又反驳，书架没什么用，你堆在柜子上吧。最后回到旅馆，长生把红枝叫进房间，将打包的行李揭开，红枝默认了第二天的购物单里要加上书架，在家具城转了一下午，只有寥寥数十余个书架可以选择，长生看看对开三厢的书架，摇摇头，老板指了另一个，想到高度接近天花板的样子，长生只得对那眼镜插在领口的精瘦男人道歉，说不合适，算了。
长生最终没买成书架，家具城老板还是笑得一脸温和，长生不好意思了，又从店里扛回一个小小的台案，四方的台案高不过四十公分，棕黑的颜色，支脚形状圆润似爪，完全不像直上直下的桌脚般笨拙。后来长生把它安置在炕上，连叶安都说特别，多看了几眼。

红枝看了长生带过来的被褥，嫌弃的问长生，难不成你要在炕上直接垫床单吗？
长生哑然，又跟着红枝跑到老街的棉纺店里，买了一张长三米，宽两米的垫子，重新扯了一张布，才能把炕给遮严实了。
在超市，长生站在炊具附近，对一个烤漆的涂层锅爱不释手，红枝拎着提篮过来，扯着长生就走，“锅子买好看的，你是要嚼着吃吗？”最后还是带着长生到市场的侧街去，买了一口铸铁锅，上面糊了一层灰尘和油，长生隔着报纸拎着，离自己远远的。红枝问长生：“碗筷看你自己，想买什么样的。”长生想了想，又看一眼手里的锅子，自暴自弃决定就买市场上的花碗。然而还在第一家店，就一眼相中了一个小碗，一指节宽的纹在碗外靠中间的部位，明黄色打底，红蓝绿三色做图腾花纹，碗沿一圈金漆，瓷质不是很水的好瓷，每个花纹也算不得特别精细，但好在本就是粗犷的风格，也算是别有一番滋味。

当即决定买下，没有一整套，就用其他颜色凑，总算是够六个，只是每种颜色各两个，生生成了三对。沿袭小碗的风格，把盘子，大碗，筷子全凑成花花绿绿的模样，老板用报纸包好，送了长生一个厚瓷鎏金青色描花的大海碗，全装在箱子里，帮两人送到车旁。
想到可以在炕炉上煮吃的，长生非要买一个煮锅，红枝拗不过，只得回去买了一个不大的砂锅，长生秉持着对煲仔饭的热爱，欣然接受。
三天时间，总算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买齐了。
叶安来了以后，搭着嘉措，把柜子全搬到院子里，三个人带着纱布口罩，把报纸用胶带缠在衣服上，站在院子里给柜子刷漆，嘉措还好，可能是常劳作的原因，手脚比另外两人快上许多，做完自己的，又帮着长生去刷了另一面。
全都弄好以后，三个人坐在小木扎上休息，带着寒意的空气里夹着木材和清漆的味道，太阳照在院子里，仅在这一小方天地里，生出一点点暖意，长生看嘉措和叶安身上皱巴巴的报纸，顿时觉得这样的午后是很快乐的。

大概，最快乐的，是长生在布置着，将要生活的地方，不再和别的孩子分享一个房间，共用衣柜和洗漱间，也不是家具齐全，带着行李就入住的高价租赁公寓，是自己喜欢的，亲手布置的，每个角落，都被沾染上长生气息的，即使离开，也能证明长生曾在这里生活过的，这样的一个地方。
红枝给三个人送来晌午，坐在院子里喝着浓艳的红茶和市场上十多块钱一斤的糕点，甜腻的口感被红茶中的多酚中和，带着暖意和清甜灌进肚子里，长生在这灼灼的日光里，感到一阵颤栗，大概，这就是真正的，改变了些什么了。

红枝留下来和长生完成剩下的工作，无非是扫尘和把东西归顺，不过一个小时，也就能都做完，重新审视了楼下的房间，木门很陈旧了，却厚实，有裂缝的地方已经被嘉措用黏土糊上，与原先的颜色也不显得突兀，只是能看出来新旧之分。大件的无用的东西都被挂在墙上，墙角摆着一个很大的木盆，原本堆在各处的袋子和箱子也被收拾走了。而另一个房间里，则更大些，地板还是铁实的泥土，只剩下一个很大的鸡笼子，旁边堆着一大垛干草。长生不知道嘉措留下这些东西的意义何在，但暂时用不到楼下的空间，也就不太在意这里还放着什么。
卫生巾里外都刷了白石灰水，和主屋的颜色终于一致，石棉瓦棚顶被换成砖瓦顶，该修补的地方已经修补过，连着便器也是换过了新的。
要说不满意是假的，只是不知道这人情当如何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