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人来人往，全当他不存在。绵延的战争终于结束，北平涌入了好多士兵，他们不是入侵只是回家，然而有很多的北平人当他们是入侵者。
孟烦了是褴褛的士兵中的一员，他从火车站出来，在街口踌躇了几分钟，他不知道该往哪去。
参军八年，一直在南下，北平变了很多，但路还在。回忆起回家的路没用很久，他大踏步往前走，一个瘸子迈着他能迈开的最大的步，他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他要回家。
那是1949年春天的北平，孟烦了即将告别这个时代而自己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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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孟烦了又开始抽噎，我已经习惯了，他在做梦，从云南回来以后，就一直这样。
我伸手摸他的眼睛，想叫醒他。我摸到滚烫的液体，从他鬓角淌下去，我知道他已经醒了，没人会在梦里哭出眼泪，于是我抱紧他。
孟烦了：“我又梦见死人了……人为什么会梦见死人？”
这个时候没什么能比活人的体温更安慰，我把脸往他胸口埋了埋，“因为你很想他们，或者他们很想你。”
“黛黛，现在是什么时候？”
“2016年。”
“我丢了60年。”孟烦了再一次开始抽噎，“我离他们好远。”

我不知道我应该让他醒来还是睡着，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做梦还是太清醒，一年前某天清晨，我的门被敲开，门外站着1949年29岁的孟烦了，要命的是，我认得他。
那时候我27岁，一如读书时我永远低他两级的年龄差，什么都没有变。

天下之事常成于困约，而败于奢靡。—— 陆 游 　　

忌妒别人，不会给自己增加任何的好处，忌妒别人，也不可能减少别人的成就。

“你又梦见他们了。”我轻声说，“这是梦，你看我――”我凑到他眼前，我的头发垂下擦过他的脸颊，“你看着我，我是谁？”
我很害怕看到孟烦了现在这个表情，他迷惘着好像一个失忆的人，他一个昼夜之间把自己丢失殆尽，有一个陌生的灵魂栖居在熟悉的躯壳里。
好在半分钟后，他搂着我的胳膊收紧，缓慢但是清晰地吐出我的名字，“……黛黛。”
“我们会扛过去的，孟烦了，你得记住我，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什么时候，你得记住我。”
“好，我记住你。”

那是2016年秋天，孟烦了精神极不稳定，没法工作也没法参加社交，他的生活圈越收越窄，几乎只剩下家里两室一厅的空间和我这唯一的活物。
但是我得上班，微薄的薪水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没有存款的时候丢了工作相当于自寻死路。
我在家里装监控，出门要把厨房加三道锁，怕他出事，孟烦了的双亲去年去世了，前后差几个月，他没有兄弟姐妹，我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这句话说出来本身就有一种责任感，它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这个身份，我是不是还会和孟烦了在一起，可能不会。但是也有可能我会更轻松地和他在一起，帮助他度过这道关卡。
我打小和孟烦了认识，开裆裤就在一起玩，我们两家算世交，他父亲是个饱学之士，只是浸透着酸腐气息，有时没来由地发脾气，都是我去救场把孟烦了带走。
后来一起上了学，一直上到大学毕业。
孟烦了问我，你研究生考哪？
“吉林，别跟着我！”
孟烦了耸耸肩，后来成绩出来他比我高很多，一问居然报了同一个医院。
我卷着六级真题追了他半个操场揍他，把兜里所有东西劈头盖脸砸他一身。
当时是很生气的，因为他几乎挤掉了我全部的机会，研究生的招生不比大学，我们能考进同一个医院的概率极小，通常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生气的时候还有一些别的感觉，几个小时之后这种感觉就占了上风。
你看他多聪明，我想，算了，反正这个家伙也是我的。
我考研落榜，追着他去了吉林，找了一份工作，研三那年孟烦了一夜之间失踪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发生的所有事，半个月没消息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联系不到他了，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我猜他在手术，猜他开会，猜他下夜班睡觉，猜他正在午休，猜他掉了手机，我在他所有的社交帐号上留言，最后QQ空间里他的同学回复了我。
“孟烦了报名了无国界医生，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你不知道？”

吃着早餐说起这件事，说着我就生气，也不吃了那餐叉指着他，“现在想起来我还生气，你一声都不说就跑了，你知道那半年我每天都在想他会不会受伤，是不是死了。”
“嘿，我死了你正好跟那精英过到一起――哎哎哎咱有话好说不带动手的昂――哎！”孟烦了看着被我拍扁在桌上的白煮蛋，痛心疾首地哭丧，“您真是不懂得体谅母鸡的劳苦功高。”
“您自个儿体谅去吧。”
孟烦了一口京腔的时候表示他准备逗乐了，而我和他对京腔表示我不想和他说话了。

这很好懂，我们相处二十多年，了解对方像了解自己。
我收拾东西穿外套，我得出门上班了。孟烦了倚着门框，半晌他说，“黛黛，我想回去工作。”
我愣了一下。
“原来工作干不了，找个别的，搬砖总也能赚两个钱，天天坐家里被女人养着，不是个办法。”
我还在想。
“你看我现在不也挺好的，就是有的时候会看到他们，看到也不要紧，我就记着我是孟烦了，我记着你，记着我家在哪里。”
我低头摩挲着门框，不说话。
孟烦了终于叹了口气，“晚上回来再说吧。”
我不敢放他出去，因为我怕一放出去他就再也不回来了。

孟烦了去了也门半年，在炮火，枪弹和流血冲突的间隙里把人命抢回来。那些患者他们有的是平民，有的是战争发起的一方，有的甚至是恐怖分子，但是无国界医生没有选择权，也不会做出对错的判断，他们救他们能看到的所有濒死的生命。
被救的其中一部分人还会再次拿起枪，把好不容易捡回的一条命再送上去填满不知道源于何处的裂隙。
孟家老爷子在他回来不久以后就去世了。
我知道他们两辈人之间有不可调解的矛盾，孟烦了总以为他的父亲以他为耻，而孟老是和孟烦了一样傲娇的人，他从不说出他的真心。
孟烦了在也门的时候，我回去看他父母，他父亲在我走之前偷偷把我叫住，问我有没有办法把他弄回来。
“我问了很多人，都说那里太危险了，黛黛你有没有办法……”
我摇头，“他不主动找我，我根本联系不到他。一期至少半年，除非他自己要回来。”
他自己要回来是不可能的事，他就是为了赌气才去了那边，在赌气这件事上，老孟家人才辈出，一代更比一代强。
他父亲点了点头，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往回走的时候我看到他拿袖口拭眼角，他并不太老，但脚步蹒跚，腰也佝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