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日,33°
盛夏,三伏天气。
热气都仿佛有了形状,在地上焦灼着。
天仍未亮起,直直延伸向天际的石板路上空旷无人,只有一个和周围几乎融为一体的茶店开了门,一眼看去就像凝固在那儿的一块深色的石头。
茶铺里并没有什么,一切都尽收眼底。木柜台上捧了一束沾着露珠的花,在沉郁而单调的色彩里织起最茂盛的生机。
未司在木桌上摆上刚洗过的茶具。他的茶具并不很精美,但称茶色,等阳光透过袅袅茶香,洒在它们身上,也是悦目的景象。他这样想着,捻着茶叶,水还没有烧开,天也还未亮起,风刮过写有“茶”字的招子,那招子猎猎作响。
它是未司亲手写的,似乎每家茶铺都得有一个,不然就称不上茶铺了的、形式上的东西。未司承认他至今没搞明白它的作用,但他不打算深究。他几乎是半躺在长凳上,懒散地倚着茶桶,为的是出来倒茶时方便。可这样又离太阳稍近了些,可以清晰地看到光线与茶屋阴影的模糊交汇,像是晕开的颜料交织相融,没有分明的界限。
一阵微风卷着不知哪里来的树叶过去,那或许不是树叶,该是朵花,简单叠了几叠的碧绿花瓣细碎得如同雪片。
他托着腮,拨弄着随手捏出来的一小撮茶叶,心绪一乱,就走了神。
未司恍惚间瞧见眼前的景象成了浸入水中的画,色彩波澜着,变得模糊不清。蝉鸣声飞快地远去,深秋的凉意包绕过来,阳光有些凉了。他感到有片片树叶拂过脸颊,凝神细看便能看到它们清晰的脉络。有什么淡淡的香气萦绕在身边,未司似乎能透过树叶看到一个稚嫩的孩子坐在一方木桌旁,对铺开在上面的泛黄的纸张认真地发呆,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不知哪里游来的一尾凉风,卷着雨前的丝丝凉意,模糊的画面连同不存在的酷热的暑气一同骤然散去。
兴许是太久没有眨眼,未司觉得眼眶有些酸涩。他长呵了一口气,扑面而来的热浪使他回过了神。手指敲了敲桌子,粗糙生硬的木头触感,揉搓过茶叶的指尖似乎染上了熟悉的淡淡茶叶香气,就像刚刚嗅到的淡香,又使他想起那模糊的画面,真实到不愿相信。他看了看太阳,然后靠到茶桶上去,闭了上眼睛,神情看起来像是在睡觉。
太阳露了大半个头,街上开始多了行人。右边银饰店的女人摇摇地来了,明明忸怩的步子却被那女人迈出了别样的风情。对面杂食店的木门打开了,热情的老板从店里探出头来,冲他打了个招呼:“哟——还是那么早啊,小司。”
“啊。”未司堪堪抬起眼皮,高声回应了一句。他听到水开了的声音,才起了身子,回到屋子里。他看到太阳几乎完全升起了,透过窗纸在地上抹亮一层金粉。
他取了水,照例拿药包泡茶喝。
茶很淡,多的是水和溶化的芽糖。
他看看门外,门外的世界明晃晃的,门框这么快就被太阳烤得发烫。
已经有人挑了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未司抬眼瞧了瞧,是好几个人,都带着画有惹眼花纹的面具,遮住大半张脸。
未司简单打量了他们的装束,大概是些不好惹的浪人了,他想着,伸了个懒腰,走到他们身边。
“需要什么?”他随意地说,“茶不要钱,点心另外收费。”
“……请便。”那些人非常统一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个人才开口说道,声音清冷,听起来甚至缥缈不实。未司循着声音看去,视线微转就诧异地看见发声的那个人不甚在意地摘下了面具来,解散开黑色的长发。那人披鸦青底色的长袍,身形却未完全凝聚,长袍向下的线条是不完整的纸片,散落在地上。灵动的飞鸟被染成妃色,展翅在长袍的不同角落,上挑的凤眸有着慵懒,眼波流转,眼角绯红,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未司——未司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只是冷静地督了一眼满地的纸片,并没有什么反应——手中轻提乌木嵌银的细长烟袋。
然后那少年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往里面填入烟丝,点燃烟袋深吸一口,启唇轻吐袅袅轻烟,竟有种意外的美感,散漫中透着妖娆。
烟雾的味道并不呛人,反而还带着些清凉的感觉。
“叮当”。“叮当”。
嗬,他又听到了几不可闻的清脆的碰撞声,是哪里来的呢?未司倒着茶,漫不经心地想。
他晃了晃水壶,里面的水也咣当咣当响。他分两次把茶水注满,五碗茶,茶汤被茶杯称得好看,但不是什么好茶,用处仅是解渴。他放下茶壶,并不立刻走,而是眯起眼睛看了看,茶水喷涌的白烟被风吹得斜了。
除了风有点大,今天该是个好天吧,他又想。
“新的一天开始了啊。”街上不知哪里冒出句话,被风送到未司耳朵里。
他笑了笑,回了屋子。
是啊,新的一天还是开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