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当阿特米西亚被尖锐的铃声吵醒时，她迷迷糊糊，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这个地方与她的家不一样······过了几秒钟，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在家里了。
　　“快起来。”玛西亚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再不起来的话就轮不上你洗脸了。”
　　宿舍里只有一个水盆，然而却有好几个女孩都需要洗脸。所以玛西亚总是早早地起来，省得要与别人挤得焦头烂额。玛西亚已经穿好衣服，背起书包了。宿舍里开始忙乱起来，响起一片起床和穿衣的沙沙声，阿特米西亚赶紧跌跌撞撞地跑到水盆前，把水泼在脸上，冰冷的水瞬间让她清醒了。她拿起毛巾把脸擦干，然后急忙退开，把位置让给身后等着的女孩们。她穿好衣服，在镜子前把头发紧紧梳成一条辫子。玛西亚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飞快地抓起书包，和玛西亚一起走向餐厅。
　　“玛西亚？”
　　“什么事？”
　　“你的头发没梳。”
　　玛西亚摸了摸一头乱七八糟、个性飞扬的黑发，把嘴角一撇，轻描淡写地说：“哦，忘了。”
　　早饭是每人一碗稀粥，阿特米西亚希望能把它添两倍。她和玛西亚都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然而她还是感到食欲旺盛，眼巴巴地瞅着还没吃完的同学们，而玛西亚一边舔着嘴唇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教师席位，好像恨不得把哪个的早饭抢过来似的。教师饭食供应的量是她们的两倍，而且她们的粥浓稠得多。热气腾腾的粥盆散发出的香气高效地撩拨着每个学生的食欲。

　　“我饿死了。”玛西亚一边骂着一边走向教室，不过当她坐下拿出石板、笔和数学课本之后，她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数学课是我在这里最喜欢的课。”玛西亚告诉阿特米西亚。
　　阿特米西亚很快就懂得了为什么数学课会是玛西亚最爱的课。它也成了阿特米西亚最爱的课程。克里夫小姐走进教室的时候显得精神饱满，与一脸丧气的克拉克小姐全然不同。她干净整洁，严厉，思维敏捷，上课毫不含糊，条理清晰、逻辑清楚，正如数学这门学问所要求的。而且她公平，尽管讲台上仍然放着一根桦木条，她却很少真的拿它往学生身上抽打，尽管艾丽·琼斯笨手笨脚地摔碎了她的石板，贝蒂·布鲁克斯走了会儿神，安娜·彼得森在课堂上睡着了，她也只是拿桦木条指了指她们，提醒她们注意。
　　“我最不能容忍的事有三样：偷懒，马虎，和散漫。”她清晰地说。
　　“看吧，你可别在‘悬崖’这里栽了。”玛西亚笑了笑，轻声说。
　　克里夫小姐让阿特米西亚感到了数学是一个有趣的、富有挑战性的学科，向她展示了一个由数字和符号组成的奇妙世界。她渴望征服它，掌握它，这种感觉比她在家跟母亲学习算术时更加强烈。
　　“现在算一算这道题。”克里夫小姐说，“5个99相加。”
　　学生们埋头算了起来，阿特米西亚也不例外。她没像一些脑筋死板的女孩一样傻乎乎地算着99+99+99+99+99=？而是在石板上写上99乘以5的竖式，苦苦记忆着还没有背会的乘法口诀，在眼角余光中，她惊讶地发现玛西亚已经放下了石板。
　　“等于多少？”克里夫小姐注意到了玛西亚，在一群埋头苦算、忙得不亦乐乎的女孩中间，她无疑十分显眼。
　　“495。”玛西亚站起来，答道。
　　“怎么算出来的？”
　　“100乘以5再减去5，因为99等于100减去1。”
　　阿特米西亚惊愕地盯着玛西亚，笔尖停在石板上。
　　“很好。”克里夫小姐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赞许，“这就是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这个想法在巴比伦最先出现······不过，希尔，你最好梳清楚你的头发。”
　　玛西亚吐了吐舌头。阿特米西亚偏过头看了看她露出的得意笑容，心里发誓要学习更多，迎头赶上。

　　那天下午的宗教课，阿特米西亚目睹了玛西亚创造的奇迹——她让黑板掉了下来砸在威廉斯小姐头上，惹得威廉斯小姐大光其火却又只得相信它是自己掉下来的。一节课上，威廉斯小姐的眼睛都像鹰一样锐利，恨不得抓出一两个“典型”，好让她打一顿出气。然而作为罪魁祸首的玛西亚却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乖巧，眼神中透出一股让人不得不信的无辜，尽管每当威廉斯小姐一转身，她就俯下身无声地大笑上一阵。
　　星期六的到来对学生们而言都是一件开心的事，尽管她们在这时候必须清洗自己的衣服或者缝补衣裙、袜子上的破洞——在免费学校，是不要指望能有专门的女佣来做这些事的。阿特米西亚只见过厨娘，一个脾气暴躁的吝啬婆娘，她觉得如果自己烧饭一定会比厨娘强，至少她会让大家吃饱。不过话说回来，星期六既不上课也不用上教堂，姑娘们可以外出，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一些家长还会来看看他们的女儿。
　　阿特米西亚也准备出门去，想回家看看奈莉和波里希，拿出她捡破烂用的袋子，好去挣些钱攒着买书。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她们还可以去看看瓦妮莎。她也很高兴自己这个星期没挨过打。
　　“我劝你换回你自己的衣服。”玛西亚说，此时阿特米西亚正在整理她的裙角。“傻瓜才会穿着免费学校的校服出门去呢。“
　　阿特米西亚正沉浸在度过一个美好周末的想象中，她打算把校服穿回家，因为这套服装尽管不舒服，却是她最新、最整洁的一套衣服。“为什么？”
　　玛西亚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在读书方面你很聪明，但是别的······你不知道免费学校的学生意味着谁都可以指着鼻子骂吗？我们穿着校服走在街上，人们就会指指点点，奚落我们，一些顽童还会朝我们扔石头，把我们绊倒。对吧，艾丽？”她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因为她也打算出门。她穿着的并非校服，而是自己带来的一条黑白格子棉裙和一件白色毛衣。
　　“对。”艾丽点头，把梳子递给玛西亚，“上次我和玛西亚一起上街的时候，我自己穿来的一身衣服太破了，还没有补好，所以只好穿着校服出去。结果一些男孩子跟在我们背后嘲笑我们是免费学校的，还抢我的东西。”
　　玛西亚说：“他们有什么神气的，一样是穷鬼。当时我真气死了，真想揍他们一顿，问题是我一拔拳头他们就跑，逮也逮不着。我又没有分身术，否则······”她攥紧了拳头，以替代接下来要说出的话。
　　阿特米西亚突然感到十分震惊，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富人对穷人的蔑视她已司空见惯，但从没想过免费学校的学生也会遭到同样贫穷之人的欺凌。她难受得好像吞进去了一条蛇，无法理解成为免费学校的学生又不是因为她们做错了什么，为何她们就该受人轻视？
　　“凭什么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和小姐在家庭教师的陪同下外出的时候，他们就不敢上前骚扰？”玛西亚满脸蔑视，气得差点把梳齿弄断，“还满脸羡慕地盯着那精致的衣帽鞋子，甚至眼巴巴地等着那些公子哥、娇小姐打开他们漂亮的小钱包，给他们一两个便士呢！”
　　“快别生气了，今天是星期六啊。”艾丽温柔地说，把双手放在玛西亚的肩上，“咱们本该开开心心的。你们的校服要不要洗？我去帮你们一起洗了。”
　　“谢谢，不过我们自己会洗。”阿特米西亚感激地说，顺从地脱下校服，穿上自己带来的蓝色粗布外衣和灰色长裙，只留下了学校发的长袜和鞋子。

　　夕阳西下，猩红和金黄的晚霞勾勒出了群屋和远处烟囱的轮廓。阿特米西亚和玛西亚并排慢慢走着，都想把停留在外的时间拖长一些。她们舔着糖球，这天最后的阳光温暖着她们的身体。阿特米西尽管身上脏兮兮，却心满意足，她不停地把手伸进口袋，摸摸那些叮当作响的硬币。她算了算，发现再捡上几个周末的破烂，她就可以买一本便宜的书了。
　　进到学校大门，阿特米西亚的大脑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里面满是一个白天的美好回忆：当她回到家里见到奈莉和波里希，奈莉立刻扔下手中正浆洗着的衣服，波里希也把他收集来的缺胳膊少腿的破旧玩具扔到了一边，一人给她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和波里希一起去修剪了两户人家的草坪，然后又去找正满大街搜寻废品的玛西亚，她也正在为攒钱买书而奋斗。她们和波里希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在大街小巷奔跑，随手捡起目光所及的“值钱玩意儿”。玛西亚甚至还捡到了一个便士，这可把她高兴坏了。太阳开始朝天边沉落时，波里希拿出哥哥的大方姿态，给她们买了几颗糖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们没时间去看瓦妮莎了，不过阿特米西亚打定主意晚上给瓦妮莎写封信，告诉她自己在学校的生活。
　　她们拐进走廊，到公共休息室去。玛西亚还没来得及张口，阿特米西亚便把钱币全都倒在桌子上，高高兴兴地再数一遍。突然间，她感到一团阴云笼罩在了头上。
　　“哎呀，小丫头，你很有钱嘛。”转过脑袋抬头一看，几个约十五六岁的姑娘站在她们身后，不怀好意地盯着桌子上散落的硬币，“你哪来的钱呢？要不要我们去报告校长，说你偷钱？”
　　阿特米西亚本能地伸手压住她的钱。“我没有偷，这是我自己修草坪、捡破烂挣来的。”
　　“我看见了，”其中一个大女孩说，“她身上脏兮兮的。”
　　“我劝你去洗洗，”第一个开口的女孩用浓重的口音说，“否则你会被找麻烦的。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报告你没有保持整洁，除非·······”她露出一丝坏笑，“你把三分之二的钱给我们。”
　　阿特米西亚第一反应是撒腿就跑，但那些大姑娘已经把她堵住了。她前面是桌子，后面是那些凶神恶煞、欺负弱小的姑娘。她飞快地抓起钱币想收回自己的口袋里，然而几只有力气的粗胳膊也同时伸了过来。
　　“滚开，白痴。”玛西亚怒斥道，“你们想打架吗？”
　　一个大女孩发出一声嗤笑。然而，她的嗤笑声还没有消失，玛西亚就已经抓起水罐砸中了她的头。趁着她们发愣的时候，玛西亚一拳砸在其中一个的肚子上，把她打得只有俯身喘气的份儿。阿特米西亚赶紧把钱收好，她们爬上桌子，从另一边跳下，冲出公共休息室，顺着走廊没命地狂奔，一直冲到克里夫小姐的办公室门口，才摆脱了大姑娘们的纠缠。
　　“看在梅林吊袜带的份上！”玛西亚气喘吁吁地说，“阿特米西亚，我早该告诉你，在这个地方绝对不能让人看见你身上有食物或者钱！那些年纪大的姑娘会来抢的！”

　　星期天早上，她们一早就被铃声吵醒。接着，学生们穿上整齐划一的校服，穿戴好学校发的帽子和灰绒布外套，把星期天用的祈祷书，一本有着厚重褐色封皮的小书放进口袋里。阿特米西亚发现玛西亚还带上了一本威廉斯小姐眼中的“闲书”，她还建议阿特米西亚也照做。
　　“你不会想要忍受冗长无聊的布道的。”她说，“不如把我们在看的书带上，到时候坐在教堂里面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把书藏在围裙底下偷看。”
　　阿特米西亚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于是她拿起玛西亚借给她的那本书，彼得·柯林森【1】的《勿忘我和我的花园》，其中收录了大量信件，并涉及到大量丰富的植物学知识。阿特米西亚很喜欢这本书，一翻开书页，她就感到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又回到了跟母亲学习各种草药的美好时光。
　　“姑娘们，安静些，排好队。”校长莫利斯夫人扯着嗓子喊道，让女孩们保持安静，按照年龄大小排成两队。一会儿之后，一支队伍开出了校门。
　　阿特米西亚立刻就发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她难过地感到玛西亚的经验一点也没错。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老师在，那些顽童不敢随便朝她们扔石头，只能不停地做着鬼脸。她赶紧转回视线，全神贯注在脑子里背诵着乘法口诀。
　　来到教堂，她听见了悠扬的钟声。她抬头仰望高大的钟塔，再看看与外墙建筑结构浑然一体的浮雕装饰，心里思忖着这座教堂的造价该有多高。
　　“星期天至少有一个好处，”玛西亚悄声说，“至少回学校后的午饭比平时好。”
　　她们排着队走进教堂，那种神秘的宗教气氛顿时带给阿特米西亚一种肃穆的压迫感，让她感到自己无比渺小。然而当她们一一坐下，她把书藏在围裙下并打开之后，她就立刻沉浸到了书中的世界，立刻将那种压抑感抛到了九霄云外。
　　玛西亚曾说过，当你坐下打开一本好书，即使你一无所有，也会感到自己仿佛坐拥全世界。阿特米西亚对此深有同感，对玛西亚的话她举双手赞成。
【1】 彼得·柯林森（1694~1768），来自伦敦的布商兼植物学家，英国皇家学会会员。

　　玛西亚也翻开了《理查德·惠灵顿的历史》，这本成书于1605年的书记述了惠灵顿的身世和传奇致富的过程。她垂下眼睛假装在看那本祈祷书，但一确定周围无人在意，她便掀起围裙，和惠灵顿以及他的猫一起踏上了发迹致富的旅程。
　　阿特米西亚连牧师沉闷的讲道都听不见了。她仿佛漫步于彼得·柯林森的花园之中，踏着开满紫罗兰、风信子、长春花的狭窄小径，眼前是满树灼灼闪光的艳丽桃花和雪白的梨花，鼻子嗅闻到了丁香和郁金香的香味，努力识别香草丛中的薄荷、薰衣草和鼠尾草，采集着可以治疗喉咙痛的毛茛。“太棒了。”她暗暗赞叹，“等我有了足够的钱，我要买下所有喜欢的书。”
　　她读到彼得·柯林森在1735年引进了糖槭，并且知道了糖槭的木质具有非常美丽的纹理，在制造家具方面很有价值。正当她如饥似渴地一页页读下去的时候，一只突然伸过来的手抽走了那本书。她感觉到身边的玛西亚飞快地放下围裙，把书盖严实。一抬头，她对上了莫利斯夫人那张尖刻丑陋的脸、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阿特米西亚如临大敌，她感到，自己要倒大霉了。
　　回到学校后，阿特米西亚立刻被命令解开衣裙，站在公共休息室的一把凳子上，那本书被作为“罪证”摆在了桌子上。她几乎不敢去看那本书，也没有勇气面对玛西亚的眼睛——玛西亚把自己珍贵的书借给了她，她却没能保住它！阿特米西亚羞愧得想捂住自己的脸，这种感觉甚至胜过了即将挨打的恐惧。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着示众。
　　“我准许你们入校，是为了让你们受到教育。”莫利斯夫人在她身后转悠着，手中拨弄着一根结实的桦木条，弄出一种令大多数学生心惊胆战的恐怖声响，“并且让你们养成谦逊、勤奋、服从、虔诚的品格。然而，我很失望地发现，一些学生并没有达到我的期望。”阿特米西亚心不在焉地听着无趣而自以为是的长篇大论，倒希望校长马上动手打她，好缩短充满痛苦的等待的时间，快点把事情了结。“比如这位新生，阿特米西亚·勒夫金，我本来期望她能有更好的表现。但她却做出了如此渎神的行为——在教堂里，在该做礼拜的时候，在牧师布道的时候，她不但没有全身心投入，还看起了一本无关紧要的闲书！我希望你们能记住这个坏榜样，绝不要向她学习，否则·······”

　　阿特米西亚感觉到莫利斯夫人举起了那不祥的刑具。她感觉到周围的大多数学生都像遇上了猫的老鼠一样恐慌。她能想象得到学生们睁大眼睛、满脸恐惧的样子，也知道一些胆小的到时候会闭上眼睛。要打我就来吧，她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别迁怒于那本书，不要没收甚至毁掉它。桦木条生生割裂开了完整的空气，接着，她感到背上的一阵痛感直直地冲进她的大脑。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或者叫声，在脑子飞快地记诵着各种草药的功效，希望能让自己忘却挨打的痛苦。
　　“啪”，又是一记脆生生的鞭打，阿特米西亚痛得一哆嗦。她听到艾丽·琼斯和安娜·彼得森低低的啜泣声。挨过了大约十几下之后，阿特米西亚感到自己开始缩起身子。这时，她抬起眼睛，看见玛西亚站在她正前方，直直地看着她。
　　玛西亚的眼神有着如她名字“女战神”一般的坚毅和毫不屈从，那双喷火的怒目仿佛要把莫利斯夫人点着并烧成灰烬。她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阿特米西亚当初寻找母亲、与父亲叫板的倔劲儿一下子回来了，她发誓不论多么疼都要站直身子，绝对不能让别人以为她屈服了。
　　一下又一下，阿特米西亚已经放弃计算她挨了多少下了。“罂粟可以止痛，”她努力坚持着，不动嘴唇地念诵着她热爱的知识，“蓍草有健胃作用，茎叶可做香料······”从眼角的余光，她发现玛西亚已经挤进人群不见了，这让她隐隐感到一丝希望。
　　学生们的惊呼中，阿特米西亚出现在了天花板上，悬浮在那里。她茫然地东张西望，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突然间，阿特米西亚感觉到，一股暖意和某种控制力涌向了她的身体——这是她做的，不是玛西亚。
　　莫利斯夫人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可惜她伸长手臂也打不着了。这时，一把凳子突然飞了起来，一下便砸得莫利斯夫人晕倒在地。阿特米西亚莫名其妙地又落回了地面。在大家都围着莫利斯夫人忙乱成一片的时候，玛西亚眼疾手快地一把抓起那本书，拉着阿特米西亚悄无声息地移向门口，跑了出去。

　　“那把矮凳是你的杰作，对吧？”阿特米西亚趴倒在床上，感觉身上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没错，”玛西亚说，“不这样做，我们怎么脱得了身？谢天谢地我保住了我的书。”她紧紧把书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一件独一无二的珍宝。
　　艾丽走进宿舍，拿起了水盆和毛巾。“你没事吧？”她俯身看着阿特米西亚的背部，关切地问道。
　　“没事。”阿特米西亚笑了，“谢天谢地，我们夺回了这本书。”
　　艾丽突然抿紧了嘴唇，阿特米西亚看到她的眼圈红了。“我来帮你，我还有些药。”她蹲下身，在水盆里浸湿毛巾，开始擦拭阿特米西亚的肩背。冰凉的毛巾触碰到被抽破皮的伤口，阿特米西亚不禁疼得一哆嗦。
　　“对了，那是怎么回事啊？”艾丽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怎么一下子就跑到天花板上去了呢？”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玛西亚直起身，仿佛十分惊讶地说，“她一直就在凳子上，对吧，阿特米西亚？”
　　阿特米西亚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赶紧说道：“对呀，肯定是你看错了。”
　　“可大家都认为你跑到天花板上了······”
　　“那么一定是你们集体出现了幻觉。”玛西亚语气坚定地说，“阿特米西亚又没有长翅膀，难道她还会飞吗？”
　　艾丽咬着嘴唇，好像有点动摇了：“可是······”
　　好在贝蒂·布鲁克斯的到来打断了艾丽的话。“希尔和勒夫金，克里夫小姐叫你们两个去一趟。”
　　玛西亚和阿特米西亚面面相觑。“什么事？”阿特米西亚问。
　　“她没说。”贝蒂·布鲁克斯说完就走了。
　　“不管她，”玛西亚的上牙咬着下牙。她把书藏好。“只要别的教师不在场，一切都好办。我只希望我们不必交出书。”
　　阿特米西亚同意她的话，她也发誓即使再挨上一顿痛打，也别想叫她放弃这些书。她站起来穿好衣服，粗糙的布料接触到背上的伤痕，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忐忑不安地走进克里夫小姐的办公室，却发现克里夫小姐一脸平和，丝毫不像想要为难她们的样子，阿特米西亚不由得把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些。
　　“坐下吧。”克里夫小姐说。
　　阿特米西亚和玛西亚对望了一眼，玛西亚慢慢地坐下了，阿特米西亚则像担心椅子上有钉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挪到了椅子上。她东张西望，把办公室里的陈设尽收眼底：简陋狭小的屋子中央是一张擦得发亮的木桌，桌上整齐地放着纸笔和墨水瓶，屋角有一个橱柜，里面放着几排书本。阿特米西亚猜测着那都是些什么书，她渴望拥有一两本。
　　“我把你们留下来，你们准赶不上星期天的午饭了。”克里夫小姐说着端来了一个大铁盘，里头放着一张大大的薄煎饼、两块涂了黄油的面包和两杯热巧克力，这对两人来说可是难得的美味佳肴。阿特米西亚突然感到自己饿了，看着食物看得两眼发直，玛西亚干脆毫不掩饰地放射出饿狼一样的目光。“所以，不如在这里吃一点吧。”
　　她们看了看对方：不管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快吃。于是，阿特米西亚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块饼往嘴里塞，玛西亚狼吞虎咽地三口两口便将一块面包吞进肚去。过不了几分钟，她俩就连热巧克力都喝得一滴不剩了。
　　克里夫小姐把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玛西亚曾告诉过阿特米西亚，这是克里夫小姐表示郑重其事的习惯性动作。“那把矮凳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玛西亚飞快地答道，立刻换上了一副纯真无害的表情。
　　阿特米西亚咽了一下口水。虽然母亲一直告诉她为人要诚实，不能撒谎，但是她现在必须要变通一下了——毕竟，玛西亚那样做也是为了她呀。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维护一直向着她的玛西亚。“我更不知道，克里夫小姐。对莫利斯夫人不满的学生多着呢，指不定是哪个扔的。”
　　她感到克里夫小姐锐利的目光在她们脸上停留了一秒。
　　“希尔，你在教堂是不是也看书了？”
　　“我？”玛西亚满脸无辜，“没有啊。”
　　“别装了，”克里夫小姐说得十分干脆，不容辩驳，“勒夫金在看，你会不看吗？这倒像你怂恿的。”

　　玛西亚吐了吐舌头，耸着肩膀。
　　“勒夫金，”克里夫小姐接着说，缓慢而严肃，“你今天在教堂看的是什么书？”
　　阿特米西亚愣了一下。“克里夫小姐，我保证再也不在做礼拜的时候看书了······”
　　“不是要你说这个。”克里夫小姐皱了一下眉头，“你看的是什么书？”
　　阿特米西亚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不知怎的，她仿佛看见克里夫小姐眼里闪过一丝温柔：“你喜欢这些知识？”
　　“是的。”阿特米西亚恭恭敬敬地答道。此刻她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完全是一副学校倡导的端庄规矩的模样。
　　“你喜欢数学吗？”
　　“我喜欢，非常喜欢。”阿特米西亚说，这是她的真实想法，而不是为了讨好克里夫小姐。
　　克里夫小姐站起身来，拉开橱柜的门。阿特米西亚不安地看了玛西亚一眼。几秒钟后，克里夫小姐回到桌前，手上拿着一本书。她将它递给了阿特米西亚。
　　阿特米西亚看了看书名：《几何原本》。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克里夫小姐。
　　克里夫小姐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这是你的了。你不是说喜欢数学吗？”
　　玛西亚凑过来看了看。“哇，欧几里得【1】的《几何原本》哎！”她说，“这可真是厉害了！”
　　阿特米西亚捧着书，说不出话来。她终于有了一本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书，不是玛西亚借给她的，也不是她从垃圾堆里找出来的肮脏残破的书，而是一本像样的书，她的书！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谢谢”却说不出来，只好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克里夫小姐，希望她能读懂自己无声的感谢。
　　克里夫小姐微笑着点了点头。阿特米西亚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书，尽管这本书并不很新，书上的字迹太小，而且书里的内容对她而言太过难懂，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更令她高兴的是，她看出克里夫小姐对她寄予厚望。
　　“你有能力成就你想要成就的一切，勒夫金。”克里夫小姐说，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上，“只要你继续这样努力下去。”说着，她也看了看玛西亚：“你也一样，希尔。”
【1】 欧几里得（约前330～约前275），古希腊最享有盛名的数学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对阿特米西亚来说，日子似乎也越来越精彩了。虽然学校的环境还是一样恶劣，老师们还是一样粗暴，但她已经学会了不为所动，只是一心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前行。她始终牢记克里夫小姐的话，坚韧、顽强地学习着。阿特米西亚很高兴她学会了更多生词，还会熟练运用一些长句，连克拉克小姐都挑不出毛病了，这导致她和玛西亚一起成为了克拉克小姐最看不惯的学生：本该是一无是处的穷学生，在课业上却挑不出毛病。不过，比起桀骜不驯的玛西亚，阿特米西亚谦逊勤奋的态度为她省了不少麻烦。她已经把乘法表背得烂熟，并且开始学习几何学。她学会了如何计算矩形和三角形的面积，这让她倍感自豪。克里夫小姐已经在课堂上夸奖过她，举起她字迹优美、整洁干净并且全对的作业对全班说：“你们该向这孩子学习，她的作业堪称完美。”这是玛西亚没有得到过的赞赏，因为玛西亚的作业虽然正确率高，却不甚整洁。阿特米西亚的缝纫活儿始终不是很好，但她已经学会了缝补。她知道许多《圣经》里的典故，并从赞美诗里学到了不少词汇。她甚至开始向玛西亚学习画画，勾勒出一朵朵花、一棵棵树、一只只动物、一间间小屋、一个个人像，还学会了如何自制颜料：用煤烟和胡桃皮调制黑色，用金凤花、堆心菊和苔藓调配出黄色和绿色，但用来磨制蓝色的天青石她们却弄不到。随着知识的增多，她越来越醉心于她的新世界，一个属于她、可以任她自由飞翔的世界，充满了鲜活的文字、几何图形、图画和绚丽的色彩。有时她在梦中也会与它们相遇。阿特米西亚已经不在乎糟糕的饭食和住宿条件了，来自贫苦家庭的她对恶劣环境本来就有着很强的适应能力。
　　至于玛西亚，她仍然表现得对课业满不在乎，然而阿特米西亚却亲眼见过她埋头背单词、苦做数学题的样子，也见过她因为做英文阅读时弄错了一个选项而发脾气。玛西亚仍然在英语课上睡大觉，成绩却仍然是数一数二的好，弄得克拉克小姐大光其火却又拿她没办法。在英语和数学上，阿特米西亚和她并驾齐驱，两人经常在这两个科目上争第一。但玛西亚的宗教课却始终没有多大起色，缝纫水平也是停滞不前，她也丝毫不在乎，固执地拒绝学习她所厌恶并认为毫无用处的课程。她始终是同龄孩子中的先锋，受到欺负的女孩总是躲到她的身后，而玛西亚凌厉的眼神会让那些欺负人的大女孩知难而退。下课后，她们会和同龄伙伴一起玩耍，蒙眼捉人、踢球（虽然听说有一位学徒因为星期天踢球被判处十四天的监禁，但她们在星期天还是想踢就偷偷地踢——以玛西亚为代表人物）、捏对方的脸。进行捏人比赛时玛西亚总是输家，因为她像阿特米西亚的大姐奈莉一样个性急躁、缺乏耐心，总是抢先开始骂人，这逗得大家一阵阵大笑。没有什么比笑声更让人感到愉悦的了。

附录六　学校和教育
　　此时期学校的教育对象主要是贫民儿童，富人则聘用家庭教师对子女进行教育。这些教育机构多为慈善学校，名称各异，如“免费学校”、“贫儿学校”、“劳动学校”、“感化学校、“流动学校”等。国家政权并不关心教育，学校教学条件差，教学内容简单，重视宗教，教授基础的读、写、算。办学经费靠社会各界人士捐款。
　　中产阶级女性对慈善教育事业贡献卓著。伴随着工业和商业扩张，中产阶级女性呈现“财富多，适合的工作少，依赖仆人”的特点。学校单一的阅读、书写和算术、宗教及家政教育导致她们在社会上很难和男性竞争。除了写作和管理家务之外，适合她们的工作不多。因此，开办慈善学校对她们而言是一种摆脱无聊生活的不错选择。所以玛西亚吐槽克拉克小姐是因为“在家里闲着没事”才来教书。
　　“18世纪60年代发轫于英国的工业革命是一场彻底改变社会经济结构和人类生活面貌的变革。不可避免地被卷入这一变革潮流的人类‘另一半’，其命运也随之发生巨大的浮沉变化。”——裔昭印《西方妇女史》
　　工业革命使社会对人才需求量大幅度增加，学校种类和数量增多，女性获得了更多的教育机会。玛丽·阿斯尔特在《对教育的思考》里强调了女性接受教育的紧迫性。“1709年，她在切尔西的一些熟人的赞助下开办了一所慈善学校。”——[英]沃特斯《女权主义简史》
　　然而此时的女子教育并未摆脱父权制的束缚和影响，有一定的局限性。女性基本上接受的是初等教育，难以拥有接受中等教育和高等教育的机会。女子教育并未与传统决裂，传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和性别分工模式在女子教育的目标和内容上仍有一定的体现。
　　对乔治王朝的孩子们而言，在学校里生存并非易事。乔治王朝的慈善学校处于可怕的状态之中。慈善学校的教师水平低，教育方式粗暴，学生们在此情况下往往学会了恃强凌弱、伪装和撒谎。有一位男孩在家信中这样抱怨他的学校生活：“我多次被脸上燃烧的烟蒂烫醒”。

第六章　夏日
1769
　　暑假到来了，这让阿特米西亚倍感高兴。虽然天气稍稍有点热，但比起严寒的冬天，夏天对学生们来说无比美好。阿特米西亚始终记得在免费学校度过的冬天有多么糟糕：早上起来，发现洗脸的水都结冰了，不得不先把冰面砸开；单薄的衣裳无法抵御刺骨的寒风，她们不得不逼着自己来到后院跑步或拼命地踢球，好让自己暖和起来；一整个冬天，阿特米西亚的手上长满了冻疮，裂满了像深谷一般的血口子，脚趾也总是处在僵冷的状态中，玛西亚的双手整整一个冬天都是青紫的。最苦的是洗衣服和上教堂，她们不得不把这样的冻手再伸进冷水里，冻得一个个手指都像红萝卜似的又红又粗；走在去教堂的路上时，风使劲地吹着，好像想把帽子和外套卷走，雪花落在她们的头上、肩上，融化后衣服便湿了，她们又湿又冷地坐在教堂里瑟瑟发抖。每一个漫长的冬夜，阿特米西亚把薄薄的被单紧紧裹在身上，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听着窗外风雪的呼啸声和树枝折断的声音。等到冬天结束的时候，所有孩子都松了一口气。
　　现在，空气中有夏日的温暖气息，前院里稀稀落落的树木也显得有生气些了，擎起了浓绿的树冠。学生们的欢声笑语增多了，她们三三两两地挤在大门口，伸长脖子往外看，等着家人的到来。
　　奈莉带着波里希来了，让阿特米西亚万分惊讶的是，阴沉着脸的阿罗根特也跟在后面。大哥看上去更老成了些，眼角和额头已经出现了暗纹，他似乎是刚刚从工厂里出来的，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散发出一股汗臭味。
　　“嗨，阿蒂。”阿罗根特说，伸出了手。阿特米西亚不情愿地把手放上去，僵硬地握了握。“该回家了，爸爸等着呢。”说着，他回头便走了。
　　“我答应要去玛西亚家玩几天的。”阿特米西亚说。
　　阿罗根特回过头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自作主张！”他倨傲地甩下一句话，“不许去！爸爸知道吗？”
　　“我要去！”阿特米西亚倔强地说，“至于爸爸，他会知道的。”
　　阿罗根特摆出大哥的威严，这副样子他从三岁一直摆到了如今。“我是大哥，爸爸不在场的时候一切由我做主，不许去！那丫头会把你带坏的。”
　　玛西亚瞪着眼睛挺近一步，阿特米西亚赶紧攥住她的胳膊。她感觉到玛西亚已经攥紧了拳头，搞不好会突然一拳上去，猝不及防地打得阿罗根特吞下一口碎牙。
　　“你就别管了，老大。”波里希一脸厌恶地说，“阿蒂想去，就让她去啊。”
　　“滚蛋。”奈莉的用词更加简洁。
　　阿罗根特气冲冲地哼了一声，瞪了她们一眼，便大踏步地离开了。

　　突然，玛西亚跳了起来，拼命挥舞着双手：“爸爸！爸爸！”
　　一辆破旧的马车吱吱嘎嘎地停在了学校门口。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扔下缰绳和马鞭，敏捷地跳了下来，玛西亚便立刻扑进了他怀里。
　　希尔先生摘下了草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黧黑的脸，个头不高，但强壮的身体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用健壮的双臂将玛西亚高高举起，好像她还是个婴儿似的。玛西亚在她父亲的双臂中旋舞，放肆地发出一阵大笑，看得阿特米西亚心里刺痛，酸楚的泪水涌进了眼眶——她自己的父亲从来没这么疼爱过一个女儿。
　　“爸爸，这是我的朋友阿特米西亚。”玛西亚终于回到了地面，她拉着阿特米西亚走向希尔先生，“她要去我们家玩几天。”
　　希尔先生爽朗的笑容堪比一个大峡谷。他点了点头，朝阿特米西亚伸出粗壮的大手，将她扶上了马车。阿特米西亚感觉到那只粗糙的手长满了老茧。她有些怕他，他给人一种威严强悍的感觉，仿佛意志强大得如山脉一般不可动摇，但她也喜欢他，因为她感觉到希尔先生是个好人，是一个好父亲。同时她也知道了，玛西亚的威势和强硬是从哪里学来的。
　　“帮我们照顾好我妹妹。”波里希挂上了和善的微笑，这一笑使得他的眼睛眯成了月牙。他伸出一只手，和玛西亚紧紧相握。
　　“当然。”玛西亚坚定地点点头，嘴角上扬，两颗虎牙显得格外分明。她爬上马车，朝他俩挥了挥手。
　　“再见，小草！”奈莉挥舞着手臂，目送她们渐渐远去。
　　阿特米西亚回过身，喊道：“我很快就回家，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还会带给你们一个惊喜！”她指的是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玛西亚说过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会在她们年满十一岁的那个七月中旬到来。她期待着这一刻：一所比免费学校好上百倍的学校，充满奇妙的魔法，她会有新的生活，学习新的知识。

　　阿特米西亚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天空，它似乎越来越蓝了，上头飘浮着几片白云，她觉得这像一块蔚蓝的绸布上绣上了雪白的棉线，而玛西亚说是几只会潜水的绵羊在湖里寻找水草，这个比喻逗得马车上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太阳晃痛了阿特米西亚的眼睛，于是她低下因为仰得太久而酸痛的脖颈，观察起周围的景色来。希尔家地处郊区，马车行驶得越远，乡村山野的气息便越明显。阿特米西亚闻到了微风吹来的草叶的香味，看到鸟雀叽喳叫着在蓝天下掠过，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差点愉悦地放声大笑起来。
　　马车缓缓地驶进了一条小巷，玛西亚指着巷弄尽头叫道：“阿蒂，看，从那边数第二栋房子就是我家！”马车刚停稳在门前，玛西亚便跳了下去，溅起的泥水瞬间弄脏了她本来还是干干净净的裙摆——巷子是一条狭窄的泥土路，由于之前下过几场雨，地上的烂泥还来不及晒干。一个男孩蹲在地上，起劲地团着泥巴。
　　阿特米西亚下了马车，一踩到地上，鞋子便往烂泥里陷进去了一点。“你们玩吧，”希尔先生说，“我得去归还这辆马车。”他牵起那匹似乎已经累了的马，拐过了巷子的拐角。
　　“表姐，来玩呀！”那男孩调皮地笑着，露着两颗尖锐可爱的虎牙，晒黑的脸上满是黄褐色的泥巴，看上去成了个滑稽的大花脸。
　　“多大了还玩泥巴······”玛西亚摆出姐姐的样子说道，“好吧，这是泥塑艺术。”她把头伸进房门，大喊一声：“妈妈！我回来了！”接着立刻蹲了下来，抓起一团泥巴，“你在捏什么，保罗？”
　　“乌龟。”保罗专心致志地塑造着龟壳。
　　“我要捏一只猫头鹰。”玛西亚说，也开始忙活了。
　　“霍格沃茨的信真是猫头鹰送来的吗？”阿特米西亚问。
　　“当然了。”玛西亚头也不抬地说，“你也来玩吧。”
　　说到捏泥巴，这是阿特米西亚的拿手好戏。在乡下的时候，没什么玩具可玩，她和波里希便挖上一大桶泥巴，照着全家人的形象捏了一排泥人，虽然把爸爸的脸捏歪了，把阿罗根特的眼睛开斜了，把波里希捏成了个大头娃娃，而且“全家”都没有脖子。她也蹲下来，玛西亚和保罗马上慷慨地给了她一大团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