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李容
凤冠霞披铺开十里逶迤罨画，一朝后宫易主，从此再无周后。
我是大兴的新后，载着万千荣宠入主东宫，临九重之巅，与真龙比肩。
她是罪臣的女儿，与冷宫的魑魅魍魉为伴，遭万人唾弃，过去的荣与宠再不必说。
头上的凤冠沉甸甸地压着我的颈，那是我数年来梦寐以求的重量，那般真实地提醒着今朝的风光，叫我莫名地安心。发髻间的金步摇悉悉索索地响着，每行走一步便是凤仪万千，风华绝代。
越往前走，越是阴森。离冷宫越近，我便越是欢喜。我要亲眼瞧一瞧那跟我斗了一辈子的周后，如今是何等的落魄。
凛冽的风飕飕地吹，为凄清的冷宫再添一分肃杀，在我听来却像是功成的奏歌。宫女一推门，破旧的木门在风中吱呀吱呀地响，哀戚得叫人毛骨悚然。我拢了拢肩上的大氅，阔步入内。
废后。周也棠
我倚着落漆的老门，望着天边肆意燃烧的云霞，我感到那冰冷的火焰慢慢变成绳索，在慢慢地扼住我的咽喉。
那是命运的绳索。
我是世家周府的嫡女小姐，是世人眼中风光的周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见惯了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拭手的帕子是南国纺织的鲛绡，我簪鬓的珠子是深海孕育的白珠，我住的寝宫，是世间女子争抢的中宫。
可一夕之间中宫易主，家族落魄，周后摇身一变庶人周氏，任人宰割。无数个森冷夜晚，我只能裹紧身上泛黄破烂的棉被，却仍旧抵不过肆意的冷风。
朦胧间，我看到秋风乍起，推开斑驳褪色的宫门，吹落了一地灰尘，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拭手的鲛绡，绿鬓上的白珠，一切一切都那么熟悉。是了，万众朝贺的新后，李氏。
“还是来了。”我举起手中的浊酒，一杯敬她“中宫住着可还习惯？”
皇后。李容
视野所及是一片昏暗，积年的灰在凉风中翻飞，像蜉蝣，终要坠地为尘。蛛丝网盘覆这破旧的屋室，彰显着周后的凄凉与落魄。辛辣的酒味铺面而来，叫人禁不住蹙了黛眉，直想望而却步。我顿足，站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微微眯起眼，这才看清那个昔日风光的娇人。憔悴的神情配上她这张绝色的脸，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与从前的珠环玉绕判若两人，倒显得有几分突兀。我弯了远山黛，以无物遥遥相应：
“以酒代礼？本宫允了。”
宫人已拭净了上位的座，俯首以候。我这才慢悠悠地移步，径直入座。自有婢女在身后提着那长及曳地的裙摆，唯恐冷宫的地儿肮脏了皇后的凤袍。
纵使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裙，冷宫的座也仍是冰一般的透骨凉。白荑相握隐于广袖之中，端了十足的架子，檀口轻启：
“凤仪宫是自古以来历届皇后的居所，宫里吃穿用度皆是旁人比不了的，自然——安好。”
偏头似疑：“周氏该是清楚得很，怎么，还需问本宫？”
废后。周也棠
岁月杯中酒。
我只管一盏滚烫入喉，饮尽岁月。
我的脚步不再轻盈，低着头，看瘦弱的影子被余晖拉扯得细长。
逶迤凤裾从我眼前划过，我的眸随着她，望进了凤仪的梦里花落知多少。恍惚想起了凤仪门前，那朵由最好工匠刻制的，六宫独有的牡丹。
我抚着身后落尘的老门，看见那朵层层叠叠慵懒绽放的牡丹，终是消磨了。
朝堂缺了周家一席，后庭，少了周也棠的一尾凤钗。可这世间，更有千千万万个周家，后庭女子，更会有千千万万个周也棠。
我眼中的光褪了色，却半点不愿丢了那眉间的骄傲，就算是庶人，周也棠，也不容践踏。
“好不好只有自个知道。”直盯了她眼底“万事瞬息之间罢了。”
又是一杯滚烫下肚，半晌才笑开“究竟是你傻，还是我愚？”
皇后。李容
我伸手扶正髻边押下的金簪，层层雕镂镶衬的牡丹，雍容而刻薄，华贵而锋利。牡丹无言，已是对周氏最大的讽刺。
支肘于案，案上晶莹剔透的白瓷盏里盛了热腾腾的茶水，给这阴冷的冷宫添了几许人烟。我执盏轻吹去上边浮末，浅浅啜一口，半晌似是回味，将盏一扬，对其：
“该是人如饮水，冷暖自知的。可本宫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周氏，不好。”
一双凤眸凌厉，毫不躲避地与她对视。里头深不见底的欲望，借着光影打着灯笼瞧着，仿佛连玉璧烁星都要沉落下去。
声里居高临下的傲，藏不住，也不屑遮掩，就这么直白地流露出来，如一把利剑，往周氏的心口刺：
“本宫晓得你要说什么，本宫的凤位也许是一时的，可周家倒台，周后被废，却是一世的。铁板钉钉，容不得变数。”
玉指纤纤托着白瓷盏，指肚感受着盏的温润与冰凉。音不复凌厉，倒有几分喟叹：
“你不愚，我不傻，不过一个‘痴’字。周氏——该醒了。”
废后。周也棠
一扬袖，那浊酒须臾洒了一地，漫做苦味遗于人间，又如春雨化为虚无。
酒家醉人，融进了千万滋味；广袖随风，藏尽了春秋日月。一时间，倒有些时时要随风归去的滋味了。
眼前李氏的华鬓凤钗似乎被浓雾盖了，使劲睁了眼，惨白的唇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来，扯得嘴角生疼“周氏嫡女...打小便是当皇后来养的。”
寒风卷过满地狼藉，压下一心的不甘，最是无情帝王家，冷宫破败的高墙外，多少女子如我一般？痴啊，是我太痴。
仰起头，也不避开她半点目光，眼中像有一泓泉，只言片语“时过境迁，你说得对，我该醒...该醒了！”
说着自个都不甚信的话，痴痴地笑开了“也棠大梦初醒，李后的凤撵，能稳到几时？”
那泓泉终究是混沌了，再映不出凤仪的牡丹，连李后的凤钗也一并模糊了。
皇后。李容
浊酒洒了满地，平生罪孽皆付与尘说。是黄泉路上的孟婆汤，今生恩怨再不提。
她眉间三分醉意，七分哀戚，一双翦水秋瞳我见犹怜。我冽了眸子，轻扯嘴角，满身寒意如数九寒冬。
我怜她，痴盼帝王情，终自食恶果。可我更恨她，凭那一张面皮宠冠六宫，叫我的中宫之路步步维艰。
凡俗尘世再无须留恋，成王败寇，本宫送你，上路。
我神色无二，指了宫人为她续酒。鸠酒浑浑，散发着噬人的气味，印出她的瞳孔仿佛是血一般的猩红。
我不紧不慢地，细细淋了茶水。清雅的茶香与辛辣的酒香混杂在一起，不必辨什么鱼目混珠。皇后命？不过恃其祖荫。一朝登临九重，众人俯首称凤。管他是假虞姬，真霸王。
我起身，展玉臂，以胜利者的姿态敬她：
“本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居高临下地睥睨其人，字字珠玑：
“周家功高震主，怀不臣之心，举族当斩。周氏不堪为后，贬为庶人。”
音愈高，声愈疾，隐隐是胜者为王的欢愉：
“李家世代忠诚，效忠大齐。李氏贤德端庄，堪为六宫表率，天下之母仪。”
凤目凉泽，是化不尽的讽：
“本宫的凤辇，陛下亲赐。稳到几时，周氏且黄泉路上瞧。”
以袖掩唇，一饮而尽，白瓷盏朝她一扬：
“这是陛下的旨意，庶人周氏，谢恩吧。”
废后。周也棠
李后裙裾的牡丹随着步履而翻飞，欲念与倨傲，满得快溢出她的眼。
我仿佛置身一片战场，火光冲天，映红了这夺命的毒酒，血的厮杀，仿佛就在我耳边奏响。
九尾金钗凤衔明珠，拢鬓流光，昨日荣华恐大梦一场。
“明堂冠冕，一朝功败垂成，不过黄土半洒。”
举杯饮罢，那血的色彩放大再放大，我仿佛置身烈狱，耳边是止不住的凄烈哀嚎，周家上上下下，皆与我――同行。
好似洒脱，又好似带着一丝游离的倦：
“……他给的，我何曾拒过。”
我记得，他冷硬眉宇的无情；我记得，他与我的凉薄语气。数载相伴，一腔深情，抵不过大好河山。
我从未败过，从始至今。
可我啊，解不开那情字难关。
我感到身子没了力气，眸子渐渐失了神，目光迷失在晦暗的光晕里。
今后，愿拥一把如意入梦，游遍高山远水。
结
凤冠霞披铺开十里逶迤罨画，一朝后宫易主，从此再无周后。
我是大兴的新后，载着万千荣宠入主东宫，临九重之巅，与真龙比肩。
她是罪臣的女儿，与冷宫的魑魅魍魉为伴，遭万人唾弃，过去的荣与宠再不必说。
头上的凤冠沉甸甸地压着我的颈，那是我数年来梦寐以求的重量，那般真实地提醒着今朝的风光，叫我莫名地安心。发髻间的金步摇悉悉索索地响着，每行走一步便是凤仪万千，风华绝代。
越往前走，越是阴森。离冷宫越近，我便越是欢喜。我要亲眼瞧一瞧那跟我斗了一辈子的周后，如今是何等的落魄。
凛冽的风飕飕地吹，为凄清的冷宫再添一分肃杀，在我听来却像是功成的奏歌。宫女一推门，破旧的木门在风中吱呀吱呀地响，哀戚得叫人毛骨悚然。我拢了拢肩上的大氅，阔步入内。
废后。周也棠
我倚着落漆的老门，望着天边肆意燃烧的云霞，我感到那冰冷的火焰慢慢变成绳索，在慢慢地扼住我的咽喉。
那是命运的绳索。
我是世家周府的嫡女小姐，是世人眼中风光的周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见惯了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拭手的帕子是南国纺织的鲛绡，我簪鬓的珠子是深海孕育的白珠，我住的寝宫，是世间女子争抢的中宫。
可一夕之间中宫易主，家族落魄，周后摇身一变庶人周氏，任人宰割。无数个森冷夜晚，我只能裹紧身上泛黄破烂的棉被，却仍旧抵不过肆意的冷风。
朦胧间，我看到秋风乍起，推开斑驳褪色的宫门，吹落了一地灰尘，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拭手的鲛绡，绿鬓上的白珠，一切一切都那么熟悉。是了，万众朝贺的新后，李氏。
“还是来了。”我举起手中的浊酒，一杯敬她“中宫住着可还习惯？”
皇后。李容
视野所及是一片昏暗，积年的灰在凉风中翻飞，像蜉蝣，终要坠地为尘。蛛丝网盘覆这破旧的屋室，彰显着周后的凄凉与落魄。辛辣的酒味铺面而来，叫人禁不住蹙了黛眉，直想望而却步。我顿足，站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微微眯起眼，这才看清那个昔日风光的娇人。憔悴的神情配上她这张绝色的脸，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与从前的珠环玉绕判若两人，倒显得有几分突兀。我弯了远山黛，以无物遥遥相应：
“以酒代礼？本宫允了。”
宫人已拭净了上位的座，俯首以候。我这才慢悠悠地移步，径直入座。自有婢女在身后提着那长及曳地的裙摆，唯恐冷宫的地儿肮脏了皇后的凤袍。
纵使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裙，冷宫的座也仍是冰一般的透骨凉。白荑相握隐于广袖之中，端了十足的架子，檀口轻启：
“凤仪宫是自古以来历届皇后的居所，宫里吃穿用度皆是旁人比不了的，自然——安好。”
偏头似疑：“周氏该是清楚得很，怎么，还需问本宫？”
废后。周也棠
岁月杯中酒。
我只管一盏滚烫入喉，饮尽岁月。
我的脚步不再轻盈，低着头，看瘦弱的影子被余晖拉扯得细长。
逶迤凤裾从我眼前划过，我的眸随着她，望进了凤仪的梦里花落知多少。恍惚想起了凤仪门前，那朵由最好工匠刻制的，六宫独有的牡丹。
我抚着身后落尘的老门，看见那朵层层叠叠慵懒绽放的牡丹，终是消磨了。
朝堂缺了周家一席，后庭，少了周也棠的一尾凤钗。可这世间，更有千千万万个周家，后庭女子，更会有千千万万个周也棠。
我眼中的光褪了色，却半点不愿丢了那眉间的骄傲，就算是庶人，周也棠，也不容践踏。
“好不好只有自个知道。”直盯了她眼底“万事瞬息之间罢了。”
又是一杯滚烫下肚，半晌才笑开“究竟是你傻，还是我愚？”
皇后。李容
我伸手扶正髻边押下的金簪，层层雕镂镶衬的牡丹，雍容而刻薄，华贵而锋利。牡丹无言，已是对周氏最大的讽刺。
支肘于案，案上晶莹剔透的白瓷盏里盛了热腾腾的茶水，给这阴冷的冷宫添了几许人烟。我执盏轻吹去上边浮末，浅浅啜一口，半晌似是回味，将盏一扬，对其：
“该是人如饮水，冷暖自知的。可本宫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周氏，不好。”
一双凤眸凌厉，毫不躲避地与她对视。里头深不见底的欲望，借着光影打着灯笼瞧着，仿佛连玉璧烁星都要沉落下去。
声里居高临下的傲，藏不住，也不屑遮掩，就这么直白地流露出来，如一把利剑，往周氏的心口刺：
“本宫晓得你要说什么，本宫的凤位也许是一时的，可周家倒台，周后被废，却是一世的。铁板钉钉，容不得变数。”
玉指纤纤托着白瓷盏，指肚感受着盏的温润与冰凉。音不复凌厉，倒有几分喟叹：
“你不愚，我不傻，不过一个‘痴’字。周氏——该醒了。”
废后。周也棠
一扬袖，那浊酒须臾洒了一地，漫做苦味遗于人间，又如春雨化为虚无。
酒家醉人，融进了千万滋味；广袖随风，藏尽了春秋日月。一时间，倒有些时时要随风归去的滋味了。
眼前李氏的华鬓凤钗似乎被浓雾盖了，使劲睁了眼，惨白的唇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来，扯得嘴角生疼“周氏嫡女...打小便是当皇后来养的。”
寒风卷过满地狼藉，压下一心的不甘，最是无情帝王家，冷宫破败的高墙外，多少女子如我一般？痴啊，是我太痴。
仰起头，也不避开她半点目光，眼中像有一泓泉，只言片语“时过境迁，你说得对，我该醒...该醒了！”
说着自个都不甚信的话，痴痴地笑开了“也棠大梦初醒，李后的凤撵，能稳到几时？”
那泓泉终究是混沌了，再映不出凤仪的牡丹，连李后的凤钗也一并模糊了。
皇后。李容
浊酒洒了满地，平生罪孽皆付与尘说。是黄泉路上的孟婆汤，今生恩怨再不提。
她眉间三分醉意，七分哀戚，一双翦水秋瞳我见犹怜。我冽了眸子，轻扯嘴角，满身寒意如数九寒冬。
我怜她，痴盼帝王情，终自食恶果。可我更恨她，凭那一张面皮宠冠六宫，叫我的中宫之路步步维艰。
凡俗尘世再无须留恋，成王败寇，本宫送你，上路。
我神色无二，指了宫人为她续酒。鸠酒浑浑，散发着噬人的气味，印出她的瞳孔仿佛是血一般的猩红。
我不紧不慢地，细细淋了茶水。清雅的茶香与辛辣的酒香混杂在一起，不必辨什么鱼目混珠。皇后命？不过恃其祖荫。一朝登临九重，众人俯首称凤。管他是假虞姬，真霸王。
我起身，展玉臂，以胜利者的姿态敬她：
“本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居高临下地睥睨其人，字字珠玑：
“周家功高震主，怀不臣之心，举族当斩。周氏不堪为后，贬为庶人。”
音愈高，声愈疾，隐隐是胜者为王的欢愉：
“李家世代忠诚，效忠大齐。李氏贤德端庄，堪为六宫表率，天下之母仪。”
凤目凉泽，是化不尽的讽：
“本宫的凤辇，陛下亲赐。稳到几时，周氏且黄泉路上瞧。”
以袖掩唇，一饮而尽，白瓷盏朝她一扬：
“这是陛下的旨意，庶人周氏，谢恩吧。”
废后。周也棠
李后裙裾的牡丹随着步履而翻飞，欲念与倨傲，满得快溢出她的眼。
我仿佛置身一片战场，火光冲天，映红了这夺命的毒酒，血的厮杀，仿佛就在我耳边奏响。
九尾金钗凤衔明珠，拢鬓流光，昨日荣华恐大梦一场。
“明堂冠冕，一朝功败垂成，不过黄土半洒。”
举杯饮罢，那血的色彩放大再放大，我仿佛置身烈狱，耳边是止不住的凄烈哀嚎，周家上上下下，皆与我――同行。
好似洒脱，又好似带着一丝游离的倦：
“……他给的，我何曾拒过。”
我记得，他冷硬眉宇的无情；我记得，他与我的凉薄语气。数载相伴，一腔深情，抵不过大好河山。
我从未败过，从始至今。
可我啊，解不开那情字难关。
我感到身子没了力气，眸子渐渐失了神，目光迷失在晦暗的光晕里。
今后，愿拥一把如意入梦，游遍高山远水。
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