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丝戏(中)
这一场大雪来得汹涌,北面几处城池因大雪山体滑坡,湮了不少房屋牲畜,失了居所的百姓没了去处,街道上处处是裹着茅草乞讨的灾民,地方官员没了办法,一封奏折上达天听。
百官已在殿外列队齐整,中书台几位重臣连夜拟定的救灾条略就放在御案之上,等王上一点头,盖下玺印便可即刻发放下去施行。
朝会开始的钟声响起,玄武殿的大门缓缓打开,百官依次进到殿中,等了许久也不见王驾临朝,太傅有些着急,正打算遣人去王上寝宫催上一催,一道身影就从帷帐后踱了出来。
瞧见那人身上胭脂红的官服时,太傅的眼珠差点瞪出来。
“你…你这祸国妖佞,王上呢!”
能在天权玄色为尊的朝堂上着大红朝服,另太傅如此气急败坏地骂祸国妖佞的,普天之下只有慕容离一人。
慕容离恍若没有听到太傅的责问,径直走到设在王座前的一把宽椅上坐下,整个过程都没拿正眼瞧过底下的人。
老太傅气得急火攻心,顾不得往日稳重循礼的形象,手中的青玉笏直指慕容离。
“慕容离,你算什么东西,竟敢代王上临朝!”
慕容离仍旧是一副淡漠的样子:“我有何不敢。”似这般难听的话,自他进宫以来便不绝于耳,最后都是一笑置之,他慕容离从来不是视气节如命之人,成败兴衰更不是凭几张口舌说出来的,世人总会因为现世的安逸而忘却了血迹斑斑的过往。
象征至高权力的金印被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握在掌心,如同将一颗石子丢入沸腾的油锅中,朝堂一下子炸开了锅。
王上素来宠信佞臣慕容离,满朝文武皆知,建高台、栽羽琼、封兰台令,太傅及众臣苦劝无果,也只得日日跪于宗庙中祈求先王保佑,保佑王上尽早厌弃那妖佞,专心朝政。可如今,金印都交到了别人手里,亡国之祸就在眼前。
太傅一口气梗在心口,颤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翻了几下白眼彻底晕厥过去了。
慕容离冷眼看着底下的人扩大这场闹剧,雪白的靴子踏在打磨光滑的玉阶上,凤目一扫,慑人的威压扑面而来,一些胆小的文官脊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这怎会是一介伶人所有的气势,分明是王者之姿,可没有人敢将心中所感说出来,风起云涌的朝堂,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到底是武将直接一些,干脆拔出了腰间佩剑,剑锋直指慕容离。
慕容离转身,朝着那人走去,毫无惧色:“原来在诸位心中,高风亮节比社稷百姓更重要,慕容离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好一群忠臣良将。”
“妖佞!你少在这儿妖言惑众,颠倒黑白。本将军今日就要清君测,免得让你这妖佞再去惑乱君心。”
所有人都在等着剑刃刺进血肉的那一瞬间,慕容离已经攥住了袖中的燕支,萧中剑淬了寒芒蓄势待发。
“王上驾到!”
通报之声响彻大殿,慕容离的眼中闪过惊异之色,锋利的剑刃就停在他胸前一寸。
执明盛装而来,冕冠前悬着的九列琉璃珠挡住了众人的视线,看不清君王面上神色。
“上将军口口声声要清君侧斩妖佞,可是觉得本王昏庸无能,辩不清忠奸,想要来做本王的主了,嗯?”
久病的身子虚浮得厉害,连步子都不是很稳,小胖刚想上前搀扶就被执明一个眼神吓得缩了回去。
方才还持剑耀威之人瞬时泄了气势,弃了长剑,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臣不敢,臣只是…只是…一时气愤,口不择言冲撞了兰台令。”
执明冷笑一声:“上将军还认得这是兰台令啊。那本王倒想问问你,无旨便想斩杀朝中重臣是何罪?蔑视王命又罪当如何?”
这两条都是死罪,蔑视王命更是罪当诛灭三族。上将军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王上是真的动怒了。
“王上。”太傅悠悠醒转,气息还不甚平稳,执明有些犹豫,却还是缓和了脸色,快步走到太傅面前。
“把太傅扶到偏殿,宣医丞。”言罢转身要走,却被太傅一把扯住袖子。
“王上,老臣请您念在上将军多年为国四处征战忠心耿耿——”
“太傅不必多言了,本王心意已决。”执明狠下心挣开太傅的手,背过身去。
太傅一下子失了支撑,只能任由侍从搀扶着往偏殿而去,却仍声声凄厉:“王上,王上难道忘了上将军当年的扶持之恩了吗!王上!”
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痛苦的记忆蜂拥而来,叛军逼宫,血染宫廷,是上将军只身杀入重围救出了差点死在叛军刀下的自己,也是他扶持自己重登帝位。
年轻的君王阖了双眼,慕容离分明看到了珠帘下苍白的面庞。
“传本王旨意,上将军藐视圣意,本该严惩,本王念其辅佐之恩,革去所有爵位官职,准其卸甲归田,终身不得返京。”
上将军叩谢恩典,百官一下子都陷入了无边的恐惧,愈发觉得圣心难测,唯恐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执明淡淡扫视了一圈,当着群臣的面拉过慕容离的手,慕容离下意识想要挣脱,转头却见执明带着哀求的眼神,终是不忍心,仍由他拉着自己走到御阶前。
“今日众卿都在,本王便和众卿明说了,慕容离是本王亲封的兰台令,本王信任他,爱重他,愿以金印相托,谁不尊他便是不尊本王,望众卿谨记这番话,别倒是上了断头台还要怪本王翻脸无情。”
执明很少用这般低沉的声线说话,所有人都觉的他是为了显示帝王威严故作老成,只有慕容离听出低沉中藏匿的刻意。
“咳咳咳…咳咳…”
寝殿内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声过后,又是一盆血水被端了出去。
点点红梅在刚换上不久的寝衣上绽放开来,妖艳中透着一丝诡异。执明依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王上,小胖去给您传医丞。”
“别去。”执明咽回用上来的腥甜,勉强开口:“去..去请…阿离过来。”
“咳咳”又是一口血沫咳出,小胖惊呼上前,却被执明抬手制止。
“快去,快去…阿离”,小胖咬着唇忍住眼泪,转身就忘向煦台冲。
慕容离到的时候,执明已经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寝殿的门吱呀一响,他便惊醒了。
看到慕容离身上披着的大氅,原本灰暗的眸子里骤然燃起光亮。
“阿离。”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没成想四肢根本使不上半分力气,倒是牵扯到了心肺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慕容离快步上前,坐在榻边,扶起榻上的人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空着的手轻轻抚着那人瘦骨嶙峋的胸膛替他顺气。
执明有些受宠若惊,这般亲昵的动作慕容离是从来不允的,从他入宫至今五年以来,连同桌进食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王上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可叫医丞诊过脉了?”后半句是说给小胖听的,小胖垂了脑袋立在一边,不敢搭话。
执明伸手扯拉扯慕容离大红的衣袖,刚想开口说自己没事,余光瞥见方夜断了个漆盘进来,刚退回胸口的腥甜不知怎么又翻涌上来。
明黄的锦被刹那红了一大片,鲜红的血顺着嘴角一滴滴下落,骇人得紧。
“王上,小胖这就去给您找医丞。”小胖三两步冲出殿外,执明都来不及阻止。
慕容离从漆盘上取过一块帕子,替怀中的人仔细擦着嘴边的血迹,声音温和悦耳:“王上,喝药吧,喝了药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方夜上前一步将漆盘递上,慕容离伸手端过那碗冒着热气的药,用勺子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执明嘴边。
极致的苦涩通过味蕾涌入心底,一寸寸侵蚀着骨血。
“阿离还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