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南宫逸·回首向来萧瑟处
——南宫府朱红耀眼的牌匾，日后步步高升的荣光，志在必得君临天下的万丈鎏金阶。
都没有了。
没有人会不喜欢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尤其是有那么点野心的男人。比如我。
做一个守疆卫国的将军从来都不是我的愿想。
金顶之上，九龙之巅。那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十七岁我曾随父入蛮荒之地，镇守一方，扫除进攻的蛮兵。
一日我执剑出巡，在高台上望见远处似有篝火，似有似无，十分可疑。也是少年心性，我当即决定骑马去寻。
茫茫的荒漠寸草不生，一片颓废的灰暗，裸露的地表上或有隐藏至深的沼泽或有陷入难出的淤泥。我不知纵马走了多久，在快要靠近那片火的时候，马扬蹄朝天狠狠地嘶鸣一声，而后深深地陷入淤泥之中。
我年少不经事，连忙拼了命地挣扎，却加快了陷落的速度以致脖颈都埋入了大半，再有千钧之力也无计可施。脑海里瞬间闪出“我南宫逸少年英豪竟然命葬于此日后必会遭人耻笑……”越想越觉得义愤填膺心灰意冷。
我这时候连眼神都无法聚焦，只是觉得似有一阵轻柔的风吹过，我便像个玉米棒子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拔了出来。
我在地上躺了半天还心有余悸，忽然就感觉到了生之美好。
觉得恢复了点顾不上满身污泥慌忙地站起来，那个救我的女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没敢直视她的脸，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实在无以为报，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改日江湖再见若有能帮忙之处在下绝对义不容辞！”我说的诚心诚意，感觉十来年能用的上的话全说了。奈何我肚里墨水少，两三句已是极限。
“你叫什么？”生硬的口音让我以为身至西域。这里不是北漠？我难道遇上了仙人？
连忙起身细瞧这仙人模样如何，一瞧我便失了魂魄。
一身湖蓝色轻纱，束作西域装扮。耳上垂着两个新月状的耳坠，眉间亦有一枚同状印记，鹅黄色淡淡地衬着白皙肌肤。莫非是西域的新月族人？
面容……犹如仙人。不提身姿绰约，单看容貌便足以倾城，清秀纯净的眉眼自带了三分媚色，却是不为己知的模样，不然她哪得这般明澈的眼眸。我恍惚觉得眼前有一轮明月，皎皎明光不照耀千里，单单照了我一人。
“你，叫，什，么？西域，玉燕。”她或许觉得我没听懂，小心地重述了一遍。
我几乎是本能地直了直身子，状似不经意地拂去身上的污泥，丝毫不介意那泥越拂越黑。我面带微笑地冲她开口。“在下南宫逸，玉燕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
两全其美。嗯，我已斟酌过，好极。
后来姑娘坐在我的马上，用别扭的口音絮絮叨叨给我讲西域的故事。蛮兵有一支去往西域盗宝，她跟随族人逃亡被抓。蛮兵没见过西域水土养出来的仙人儿似的玉燕，直了眼睛以为是仙子凌凡，慌慌张张地要送她回北漠供起来。她自幼跟族里的巫师学巫术，费了些力气逃出来，有点想家，便朝着向西的方向走，走着走着便看见一个骑马的少年一头栽进泥塘里……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回头冲她神气地笑一笑。
“放心！以后你跟着我，没人敢欺负你！我带你到京都去，那里比西域好多啦！”
玉燕呆呆地看着我，她似乎很喜欢我眼睛的颜色，直到盯得我发毛，她才欣喜地点点头，冲我咧开嘴笑。
我被她笑得神魂颠倒，差点又一头栽下马去。
平叛后我随父亲凯旋。回京时恰是大雪满京华，玉燕裹着白绒绒的毡篷，粉妆玉琢的脸儿像个雪球，我骑着马洋洋得意地招摇过市，她坐在后面的锦轿里眼睛一面盯着我一面看街景，高兴得像个孩子。
父亲向来不在意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大手一挥就准了我们的婚事。我总以为母亲那一关难过，没想到她只是把我叫到内房，叹着气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她，我怎么拦也不顶用。但是你要想好，她生的太美，又是西域人，底细还不清楚，又听你说还会巫术，这么奇的姑娘，你能保得住吗？”
我信誓旦旦的点头，少年的血性激着我抬头挺胸地对母亲说：“逸儿定要和玉燕一生厮守，谁敢挡我，我便将他千刀万剐！”
母亲习惯了我的言语无界，早已不像小时候般训我，只是她看上去那么无奈，不像是欣慰不像是生气，更透了点认命的意思。
后来，后来。
那一天立春，桃树上的雪还未融尽，金銮大驾，要玉燕进宫。
父亲左右为难，我到双亲座下拜了三拜，召集后院家兵，揽玉燕上马，破门而出。
那一战说来可笑，我冲出家门便是闹市，跌跌撞撞行了八九里，身后各路追兵便已将那点儿家兵杀尽了。
我受了四处伤，一处在右腹，一把刀直挺挺捅进去骨头都差点给我捣烂，一路上疼得我五内俱焚。玉燕一直在小声啜泣，她不敢大声哭，怕我分神，就死死咬着嘴唇撕下衣襟给我包扎。
刚出城门是一条河。三月的河水还很凉，河面上尚有浮冰。
我艰难地从马上下来，狠狠朝马抽了一鞭子，马吃痛，嘶鸣着扬蹄飞跑而去，马尾扬起一团团黄尘。
我低声喘息着对玉燕说别怕，然后抱紧她纵身跳进河里。
我拼命忍着疼，屏气听着路上的动静，不久追兵便到，嘈杂的车骑声汹涌而过，人马嘶鸣，刀光剑影，透过水面我甚至看到金鸾车也隆隆驶过，不禁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狗皇帝混账。
不久一切归于平静，我仍然不敢出去，怕有埋伏，便拼命潜着想游到河对岸。玉燕生在西域，从来不识水性，她一直紧紧抱着我不敢说话，此刻快要气尽，我只觉得六神无主急的快要灵魂出窍，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候。
我不敢给她渡气，我怕有片刻停留，我们两人便都会葬身冰冷的水底。
到对岸…快到了……
“哗啦”一声我破水而出，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身上的伤口浸了水此刻正如跗骨之蛆撕咬着我，我顾不上咝咝的疼痛慌忙给昏迷的玉燕渡气，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幸好她很快醒了过来，吐了几口水，神情有些迷离的看着我。
“玉燕……”我激动地要把她搂进怀里。
“……”她忽然开始拼命地摇头，神情恐慌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的怪物。
“玉燕……？”我一时怔住，心想是不是自己现在看上去太狼狈，还是湿漉漉的头发和苍白面色让她担心，可玉燕只是拼命推着我，声音细若游丝般。我听不清，便尽力安抚着她，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快，跑……”
我猛一转头，冰冷的剑锋抵着我的咽喉。
人马泱泱，霜似的银甲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记得自己当时看了一眼那条河，河面已被染成血红色，骇人的鲜血和着浮冰，静静漂流。
二十年后，我是天下最有名的战将，南宫逸赫赫声名传彻大江南北，南宫逸的风流倜傥流连烟花巷也是市井间津津乐道的闲谈之资。后来南宫家的少公子南宫问天青衫玉面流名江南江北，多少闺阁少女光是听见他的名字便羞得双脸绯红。
新皇很重用我。
我没有再娶过妻。
那些我再也没有涉足过的岁月，那些痛苦如炼狱的黑暗和折磨，那些淋漓的鲜血，绝望的嘶吼，铺天盖地的轰鸣，灌入口鼻的呛人的水，如同被车轮碾压般的头疼和被千万条毒虫撕咬般的骨肉的腐蚀。
到最后，居然天地寂静。
我总觉得那才是我真正成人的时候，三十岁后我已很少梦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道理我都明白，也能接受，也没有女儿家家的那些到底意难平。
我活得很好，一直活得很好。
后来我起兵造反，祸乱天下。人间的战事本就稀松平常，一将功成万骨枯，黄土白骨，都是看淡了的事情。
尸体成千上万的堆积，血腥味和尸臭味，百姓哭嚎，暴尸于野，又是那些诗里悲哭的事了。
我知道那都是过眼的东西，不过是，春风吹又生。
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再也不能生了。
END.
——南宫府朱红耀眼的牌匾，日后步步高升的荣光，志在必得君临天下的万丈鎏金阶。
都没有了。
没有人会不喜欢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尤其是有那么点野心的男人。比如我。
做一个守疆卫国的将军从来都不是我的愿想。
金顶之上，九龙之巅。那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十七岁我曾随父入蛮荒之地，镇守一方，扫除进攻的蛮兵。
一日我执剑出巡，在高台上望见远处似有篝火，似有似无，十分可疑。也是少年心性，我当即决定骑马去寻。
茫茫的荒漠寸草不生，一片颓废的灰暗，裸露的地表上或有隐藏至深的沼泽或有陷入难出的淤泥。我不知纵马走了多久，在快要靠近那片火的时候，马扬蹄朝天狠狠地嘶鸣一声，而后深深地陷入淤泥之中。
我年少不经事，连忙拼了命地挣扎，却加快了陷落的速度以致脖颈都埋入了大半，再有千钧之力也无计可施。脑海里瞬间闪出“我南宫逸少年英豪竟然命葬于此日后必会遭人耻笑……”越想越觉得义愤填膺心灰意冷。
我这时候连眼神都无法聚焦，只是觉得似有一阵轻柔的风吹过，我便像个玉米棒子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拔了出来。
我在地上躺了半天还心有余悸，忽然就感觉到了生之美好。
觉得恢复了点顾不上满身污泥慌忙地站起来，那个救我的女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没敢直视她的脸，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实在无以为报，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改日江湖再见若有能帮忙之处在下绝对义不容辞！”我说的诚心诚意，感觉十来年能用的上的话全说了。奈何我肚里墨水少，两三句已是极限。
“你叫什么？”生硬的口音让我以为身至西域。这里不是北漠？我难道遇上了仙人？
连忙起身细瞧这仙人模样如何，一瞧我便失了魂魄。
一身湖蓝色轻纱，束作西域装扮。耳上垂着两个新月状的耳坠，眉间亦有一枚同状印记，鹅黄色淡淡地衬着白皙肌肤。莫非是西域的新月族人？
面容……犹如仙人。不提身姿绰约，单看容貌便足以倾城，清秀纯净的眉眼自带了三分媚色，却是不为己知的模样，不然她哪得这般明澈的眼眸。我恍惚觉得眼前有一轮明月，皎皎明光不照耀千里，单单照了我一人。
“你，叫，什，么？西域，玉燕。”她或许觉得我没听懂，小心地重述了一遍。
我几乎是本能地直了直身子，状似不经意地拂去身上的污泥，丝毫不介意那泥越拂越黑。我面带微笑地冲她开口。“在下南宫逸，玉燕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
两全其美。嗯，我已斟酌过，好极。
后来姑娘坐在我的马上，用别扭的口音絮絮叨叨给我讲西域的故事。蛮兵有一支去往西域盗宝，她跟随族人逃亡被抓。蛮兵没见过西域水土养出来的仙人儿似的玉燕，直了眼睛以为是仙子凌凡，慌慌张张地要送她回北漠供起来。她自幼跟族里的巫师学巫术，费了些力气逃出来，有点想家，便朝着向西的方向走，走着走着便看见一个骑马的少年一头栽进泥塘里……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回头冲她神气地笑一笑。
“放心！以后你跟着我，没人敢欺负你！我带你到京都去，那里比西域好多啦！”
玉燕呆呆地看着我，她似乎很喜欢我眼睛的颜色，直到盯得我发毛，她才欣喜地点点头，冲我咧开嘴笑。
我被她笑得神魂颠倒，差点又一头栽下马去。
平叛后我随父亲凯旋。回京时恰是大雪满京华，玉燕裹着白绒绒的毡篷，粉妆玉琢的脸儿像个雪球，我骑着马洋洋得意地招摇过市，她坐在后面的锦轿里眼睛一面盯着我一面看街景，高兴得像个孩子。
父亲向来不在意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大手一挥就准了我们的婚事。我总以为母亲那一关难过，没想到她只是把我叫到内房，叹着气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她，我怎么拦也不顶用。但是你要想好，她生的太美，又是西域人，底细还不清楚，又听你说还会巫术，这么奇的姑娘，你能保得住吗？”
我信誓旦旦的点头，少年的血性激着我抬头挺胸地对母亲说：“逸儿定要和玉燕一生厮守，谁敢挡我，我便将他千刀万剐！”
母亲习惯了我的言语无界，早已不像小时候般训我，只是她看上去那么无奈，不像是欣慰不像是生气，更透了点认命的意思。
后来，后来。
那一天立春，桃树上的雪还未融尽，金銮大驾，要玉燕进宫。
父亲左右为难，我到双亲座下拜了三拜，召集后院家兵，揽玉燕上马，破门而出。
那一战说来可笑，我冲出家门便是闹市，跌跌撞撞行了八九里，身后各路追兵便已将那点儿家兵杀尽了。
我受了四处伤，一处在右腹，一把刀直挺挺捅进去骨头都差点给我捣烂，一路上疼得我五内俱焚。玉燕一直在小声啜泣，她不敢大声哭，怕我分神，就死死咬着嘴唇撕下衣襟给我包扎。
刚出城门是一条河。三月的河水还很凉，河面上尚有浮冰。
我艰难地从马上下来，狠狠朝马抽了一鞭子，马吃痛，嘶鸣着扬蹄飞跑而去，马尾扬起一团团黄尘。
我低声喘息着对玉燕说别怕，然后抱紧她纵身跳进河里。
我拼命忍着疼，屏气听着路上的动静，不久追兵便到，嘈杂的车骑声汹涌而过，人马嘶鸣，刀光剑影，透过水面我甚至看到金鸾车也隆隆驶过，不禁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狗皇帝混账。
不久一切归于平静，我仍然不敢出去，怕有埋伏，便拼命潜着想游到河对岸。玉燕生在西域，从来不识水性，她一直紧紧抱着我不敢说话，此刻快要气尽，我只觉得六神无主急的快要灵魂出窍，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候。
我不敢给她渡气，我怕有片刻停留，我们两人便都会葬身冰冷的水底。
到对岸…快到了……
“哗啦”一声我破水而出，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身上的伤口浸了水此刻正如跗骨之蛆撕咬着我，我顾不上咝咝的疼痛慌忙给昏迷的玉燕渡气，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幸好她很快醒了过来，吐了几口水，神情有些迷离的看着我。
“玉燕……”我激动地要把她搂进怀里。
“……”她忽然开始拼命地摇头，神情恐慌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的怪物。
“玉燕……？”我一时怔住，心想是不是自己现在看上去太狼狈，还是湿漉漉的头发和苍白面色让她担心，可玉燕只是拼命推着我，声音细若游丝般。我听不清，便尽力安抚着她，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快，跑……”
我猛一转头，冰冷的剑锋抵着我的咽喉。
人马泱泱，霜似的银甲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记得自己当时看了一眼那条河，河面已被染成血红色，骇人的鲜血和着浮冰，静静漂流。
二十年后，我是天下最有名的战将，南宫逸赫赫声名传彻大江南北，南宫逸的风流倜傥流连烟花巷也是市井间津津乐道的闲谈之资。后来南宫家的少公子南宫问天青衫玉面流名江南江北，多少闺阁少女光是听见他的名字便羞得双脸绯红。
新皇很重用我。
我没有再娶过妻。
那些我再也没有涉足过的岁月，那些痛苦如炼狱的黑暗和折磨，那些淋漓的鲜血，绝望的嘶吼，铺天盖地的轰鸣，灌入口鼻的呛人的水，如同被车轮碾压般的头疼和被千万条毒虫撕咬般的骨肉的腐蚀。
到最后，居然天地寂静。
我总觉得那才是我真正成人的时候，三十岁后我已很少梦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道理我都明白，也能接受，也没有女儿家家的那些到底意难平。
我活得很好，一直活得很好。
后来我起兵造反，祸乱天下。人间的战事本就稀松平常，一将功成万骨枯，黄土白骨，都是看淡了的事情。
尸体成千上万的堆积，血腥味和尸臭味，百姓哭嚎，暴尸于野，又是那些诗里悲哭的事了。
我知道那都是过眼的东西，不过是，春风吹又生。
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再也不能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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