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何时种下的竹，我竟今日才发觉，它业已生得连排而苍劲，巍巍地立了一道墙。无风的日子，檐角风铃不摇，悠然俯视着院子里扑蝶的怀江，她髻上发带扬而上下，我竟也今日才发觉，她如此好看]
[她不时地侧首，同席坐在廊下的我一笑，暖阳刚好落在我膝上，温度恰是适宜的。我在等谁呢，等风来，等斜阳，等雨至，无非都是在等他]
[掌贴着腹，敛目来瞧，心里道不完的话，一一想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但觉他能知我心，便也干脆不说了]
[二门外脚步声近，是他！我蓦然起身迎上去，在他还未踏入院门第一方砖前，便阻了他脚步]
雄库禄，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长巷里，满是赤轮的余晖】
【归府下马，稍一振臂，将氅衣夹带的杨絮抖落，随后，健然阔步向主院行去。途次行礼的下人们，一张张面孔俱洋溢着朦胧的喜意。心有惑，更有隐约的明瞭，于是，脚步越放越慢，眼角因笑意而显出的纹越皲越深，然才几瞬，转又消敛】
【是时，吾妻当于身前，她拢在暧暧的红光翠影里，脸像云捧出的皎月，檐护住的灯笼，近乎于家一字，牵起我内心温柔、绵延的情感。于是，长臂从氅衣里探出，揽住妻的项背，夫妇向院里偕行数步】
【皂靴缓顿，长身朗立，与满园的、古劲苍翠的蔚然竹林相对。目光是静夜里的旷海，将她的身影郑重地倒映于中，首稍颔，无旁骛地等她下文】

[是何时我与他彼此口中的“您”变成了“你”，一字之差，却是距离的靠近，微有风了，我心也随之动]
[墙南下对面而立，风竹相吞，森森的竹不言语，万籁俱寂，仿都是在等我说。谁家的胭脂打翻了，染红了天边一抹霞，它飘飘然地落下来，镀在我脸颊上]
[他未开口，只一个期待的眼神，我见得那里有我，一如大婚的夜里，而我的眼里心里，又何尝不都是他。我不急于道出口，引他掌来覆，腹间温热，是他头一回与他的骨血碰触]
是我们的孩子，你喜欢他吗？
[羞涩促使我瞧他一眼，又速速移开目光，低眉观他手，不再继续言下去]

【她的神情，总比话语更快写照出心情。凝视于她，终而于家训里，一句“敬如严宾”，生有更深的体悟，这样的郑重不出于礼教，而出于全然的——我尚推敲不出这字，但终有一日】
【眼下，我明晰的是，她让我可能活得纯粹，因俗世将凡尘吹附于每一隅，独不着她】
【是时，脑海一白，是因掌下的存在，她尚显平坦的腹壤，正孕育着索佳的未来，更孕育着她的部分，她的仁慈、她的娴雅，纵我已下九原，得知世上尚有她的一丝半缕，那便无憾。再而抬眼，深远的趣】谢主隆恩。【与此同时，宽厚的掌蕴着热，熨过凹线，扣覆于她的后腰，拇指轻挲。稍前一步，将原地的他们拥于怀中】
【良久，才容允风过两身的隙，递目于她，道】他须先自证，除却血缘，他配得上将拥有的一切。【更要挟足够的魄力，宣弃、割舍某些构成羁首不前的事物】
【话音未落，淡一笑，仿若适才的话仅是顽笑，往下道】自然，世上将再多一人，与我呵护你。【更在我百年后，毕竟，年长于她，与尔偕老，老使我患】

[若从前，听那一句“谢主隆恩”，当中意味十分教我疑，而眼下，此时此刻，我与他的距离不再有丝毫猜忌，无需多心，听来就是一味鸾帐趣事，添了春醉]
[惑是梦意，他怀抱里有一轮月，照亮了他的心底，让我瞧得清晰，适才浅淡的不安，已消逝无形，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安稳，我轻抬了颚，额心正碰触他唇上]
他会的，一定会的。
[略分开了距离，看得清彼此的眼睛，进而不用双手捧奉出心来证明，已是虔诚至极]
我愿他像你，有坚实的臂膀，经得住风雨；有宽阔的胸襟，装得下山河；有诚挚而热烈的心，爱一众苍生。
[他总是这般的好，容我说三天三夜也不能够说完，但凡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如将帅、如智者、如诗人，甚么样都好，终归都是他]
[他末了那句，击在我心里，也记在了我心里]
该赠他何样的名呢？

【她的妻范如金锡、母仪似圭璧，天底下，如果还有比弯刀更能驯服人心的，将是她敦厚的话语】他会胜于我。【而索佳的未来会胜于眼下。当我年老不足与荷时，他将负轭继往。这是他的命运，他应学会宽恕于此】
吉勒章阿。【是笔笔青竹随风傩舞的声音】恕者，仁之施也。
【风斜来时，仿有寒意透进层衣，同时在披肩的蟒绣上燎出黑迹斑斑】
【目稍转，视线尽头是高垣上的红霞，而赤日更在高垣、红霞外。寒意是疏落的晚雨，于是，掌握氅衣的海东青缘边，于妻的发顶作棚，与她偕踱进屋内，身后浓烈的晚景融淡在雨里，更将雨照出桔的红，将竹映出酒的褐。解下氅衣时，身稍侧，看向庭院里的老树】
若是女儿，那当有座秋千。【话音落时，怀江才笑吟吟进屋】
【室内，灯渐次升起，声向妻】以后不必等我，先用膳罢。

[灌预了期盼的名，关乎于初生的降临，它斩截地从他父亲口中来，携着勃勃生机与磅礴气度，我极是欢喜的。一念天堂，一念凡尘，上善若流水。智者虑千年，仁者忧万世，唯宽恕最难，也最是修自身]
真好！胸怀类深谷，恕人，恕己，真愿他能早些懂得这道理。
[他肩上现雨踪，起先稀疏几颗，展眼洇湿了一片。想瞧那红霞消了没，抬首却已有氅来遮，于是领会地，抿一抹笑容，与他脚步同行，入屋内。他伸手解氅扣，我亦近前来接，拢在臂中，有沉重的份量，待到置挂安好，回身听那秋千话，笑意愈盈盈]
那还需得一方葡萄架，才好看。
[鱼贯而入的侍婢捧着碗盏，怀江当首，她瞧我一眼，又瞧窗外一眼，我会意，已是将那盏予熙妃的长明灯燃上了]
少了你，便不算一餐。
[投目光，答他话，听来几分玩笑，实则却是心声。窗外落雨潺潺，势要将天边云霞洗刷一新似的]
濯字如何？涤清万物，净而宽仁，吉勒章阿，世濯。你觉可好？

【她目光不及处，神情才隐显疲倦，摘下冠帽，怀江接去妥置。窗牖在淡描疏影，金红的天光刺破浓云远道而来，会同细雨，将世界釉以琉璃般的色泽，话在潇潇的雨声里响起，眉宇平展】是场锄头雨，今年想是丰年。【若平顺到商秋，牛羊肥，稻谷香，满月下，万家灯火里，是神情宽裕的老少笑脸。百姓阜康，庙堂清平，就可以多陪她】
【夫妻伉坐于桌前，语接她适才的提议】明日散朝，我即着手。
几能想见，来年，果繁藟茂的架下，女儿听七夕的模样。【人以食为天，饭蔬豆俎，朝朝暮暮，便是人生。此生得与她走过，是我的幸。思及此，才自觉已注视她良久，狭目淡笑道】好。
濯，祓也，濯濯，光明也。【将下人盛好的汤递与妻，道】板荡时，濯缨而仕，晏清时，濯足而隐。
【眼角里，有侍女垂首缄默于在廊下，怀抱着光。神情一顿，道】雨未知何时能歇，涂上桐油，既能挡雨，也不化字。
【每日膳后，妻皆会于庭里燃天灯。透纸的光照亮她神情里近乎永恒的静谧，正是这样的静谧，将我曾经填塞于腔的孤愤、躁切，疏浚，汇进宽阔的江河汪洋，至于这徐升的光，既是她的秘密，顺其自然，也是我的】

[胸有山河，所言所行无一不为苍生，抛去我心中有他不提，若他非我夫，我亦要赞他大义。我见过他深夜埋首伏案，只为当下民情，也见过他日夜不眠不休，奔波于公务之中。我骤然想起未见他之前，我所期盼的一番话——若他是个正直的好人，有着宽厚的肩膀，与坚毅的承担，我尚觉得上苍待我并不差。是了，上苍待我又岂是不差，分明已将最好的，给予了我]
[他话里勾勒一副景，是对儿女的殷切盼望，句句都中我心底之想]
那便又要添你辛苦了。
[温汤在手，指尖相触，一瞬闻他言及廊下灯，经年来，我还不曾告诉他。他从来不问，却心中有数，我知这是他的尊重，故而又受用于这样的尊重里，索性就不说了。他授之以方法，我听来笑着颔首，怀江领了令转而退出门去]
[盛饭当亲手，举案方齐眉，这也是，我馈他的——尊重]

【平和的语调下是深远的真挚，接她的话尾】夫甘为。
【用完膳，再行盥沃时，月已中天，将时间留予她独处，遂走过夜雨淅沥的长廊，径向竹影深处的书斋行去。檐缘传来银瓦碎裂的声响，皂靴一顿，仿已能见潜身夜色的某。在舟山案封档的第三年，其踪迹始如夜雨衍生的潮气，无处不在】
【面无殊色，踅进屋书房】
【安静的案前，一封倡行海运济粮的奏折已成，搁下笔，抬眼向牖笼，瞥见在澹然夜幕上升的光，神情远放，直至妻徐行进视野的前景。起身出，拥着她偕往主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