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真六年十二月初三卯时】
我推开小姐的房门。
小姐静静的呆在房里。不过她是挂在屋子的横梁上。她的眼合着，青黑的脸色因为不太明朗的光线显得越发诡异。
我吓得一下就坐在门槛上。
“来……来人呐！”
我跌跌撞撞跑出去叫人。
外面只有守夜的小厮正打算离开，我赶忙把他叫进屋里。
小厮看到小姐这副模样，也吓得三魂丢了两魂。我从后面使劲推他的肩膀，示意他上前，语气有些着急：“你倒是把小姐放下来啊！”他这才回过神来，踏着板凳，颤巍巍的伸手去抱小姐，扯下她脖子上的白绫，将她缓缓放在地上。
“怎么样，还有气儿吗？”我挥开小厮的手问。
“好像没了。”他有些害怕的回答，“怎么办啊，尔桑？”
我强作镇定：“我……我去请夫人来！”说完，便逃跑似的退出房间。
我穿过一个又一个院子，钱氏的屋子离小姐的不算远。我此刻慌了心神，竟反反复复兜圈子，死活是找不见钱氏。好在碰到了钱氏屋里虹图，她便领了我拜见。
我舌头打滑，好一会儿才禀明，钱氏连穿衣都不及，叫虹图绾了个髻，就打算随我去三小姐屋子了。
我刚穿过小姐屋前的洞门，被小厮撞了个正着。他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恐，嘴里反复念着“阿弥陀佛……”我顺着他背后看过去，也吓呆了。
小姐拿着梳妆的铜镜照着脖子，皱起眉头不知在想什么。我的眼眶立马就湿了，冲上前去，抱住小姐的腰：“小姐……我还以为……”
小姐吃痛地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永真六年十二月廿一丑时】
小姐又做噩梦了。
我点上灯，坐到小姐的床沿。小姐身上的被子还好好的盖着，她的手中还死死地攥着一方被角，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从初三以后，小姐几乎日日都要做噩梦，有时会呓语“救命！”、“放开我！”一类的话。她揪住我的手向我描述梦中的可怖景象：“那双手死死的掐住我的脖子，我用力挣脱也挣脱不开。周围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你不知道这样有多可怕。”
“嗯……嗯……”我打着马虎眼敷衍她，她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说的样子。
“您想起什么来了？”我小心的用着措辞。她摇摇头，没说出来。
就和她梦中的景象一样，她丝毫记不清自己上吊前的事情。她总说是有人要害她，却每次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拍着她的背，说了些安慰的话语，便悻悻躺回地铺上去。
“我觉得近日你有些奇怪，尔桑。”小姐半躺在塌上对我道。
我的心绷得紧紧的：“有什么奇怪的，我是担心小姐你又想不开。”说完还作势哀叹一声。小姐笑了，没再说话。
我说：“安心睡吧，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定护得小姐周全。”
镜子前的黯淡的烛光照着房内的一切阴森恐怖，小姐脖子上的青紫瘀痕许多天了，还是那么清晰，丝毫不见消褪。
我想，正如小姐说的，噩梦中的那双手可能真的掐上了她的脖子吧。
我吹熄灭了烛火。

【永真七年正月十五酉时】
老爷特许一家出来看灯市。
街市上人流如潮。我和小姐坐在酒楼上层俯视楼下的繁华景象。这个位置极佳，小姐正津津有味地瞧着一个妇人如何与小贩讨价还价。
“哥哥，你干嘛抢我的！”楼梯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约莫五岁的小孩横眉，死死扯住灯笼。
“什么？这是我的好吗？”大一点的孩子好声气的解释，随即拽了一下灯笼柄。
小姐也转头看了起来。
我沉色道：“哥哥如何能抢弟弟的。”想尽力引开小姐的注意。
小姐使了个眼色，我凑耳上去，听见她说：“是这弟弟冤枉哥哥的。”
我有些紧张，捋直了舌头问：“为什么？”
小姐没了声响。
后来，那弟弟不知怎么就掉下楼梯，我看到他腿上都是血，哭得特别大声，终于把厢房里的父母叫出来了。那位父亲面目冷硬，不由分说扇了大儿子一个巴掌。母亲慌忙下楼抱起小儿子，父亲不顾大儿子的拉扯，跟着下楼，接过小儿子出了客栈。没回头一眼，估计是寻医馆去了。
小姐这才缓缓解释道：“刚刚灯笼柄是握在大儿子手里的，明显那灯笼真是他的。”我感觉很不舒服，“我刚刚看到那孩子在母亲怀里，朝楼梯口的哥哥笑。”
我忐忑地问：“小姐，你想起什么了吗？”
“没。”她摇摇头。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摇头。
今天早上也是。

【永真七年正月十五卯时】
三小姐突然来找小姐道歉。
小姐似乎听得云里雾里，我却听得一字不差，我都听明白了。
初三那日上午，小姐到三小姐房里喝茶。不知怎么的，就吵了起来。三小姐也不是好惹的，同她吵起来，就牵扯到了老爷和小姐的母亲赵氏身上去了。
这件事我早就听三小姐房里的丫鬟说过了
三小姐那时说：“你母亲怎么死的，你知道吗？是父亲亲手害死她的！赵氏是个什么东西，还是钱氏的母家财大福大，能给父亲多点好处。父亲也巴不得你早点去死，父亲心烦你母亲！也心烦你！看到你那张肖似你母亲的脸，他就心烦！”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小姐约莫也不会知道，当时她哭着冲出门。
也是当晚，就上吊了。
我揣摩的小姐的脸色，她好像还是没想起来。
我寻了个空当，将此事禀明了大小姐。大小姐神色惴惴，一看就是靠不住的。
小姐一定想起什么来了！我日日都看着她，我怕她看到什么，又想起什么。我不敢告诉她，这一切是大小姐出的主意。是她蠢，才会听大小姐的话，上吊吓吓老爷，还嫁祸到三小姐头上去。
大小姐威胁我，她说会将我的事告诉老爷。她们都是小姐，可我只是个侍婢，打死贱奴根本不算什么。
我不敢对上小姐的眼睛，甚至看到她的脸我都会吓得心悸。
今天小姐看了我不下三次，她早晚会想起来。
我至今都记得那天。
那才是我的噩梦。

【永真六年十二月初二至初三】
我给小姐擦洗后就退了出去。她突然把我叫住：“尔桑，若是屋里有动静，你一定要立刻进来。”我点头应诺。
当晚是有声响，可我那时趴在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没在意。等我进去时，小姐的脸都吊青了，一双眼睛死瞪着我。我连忙踩上板凳想放她下来，可是我力气小，根本扶她不住。我从板凳上跌下来，差点儿磕到脑袋。
“我……我……小姐，你再撑撑，我去找人……”我爬起来冲出门。
小姐她不会放过我的，我差点害死她！
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一个念头涌上我的心头：如果小姐死了，这事就谁也不晓得……对！我不能去叫人，小姐死了就死了，反正老爷喜欢三小姐，二小姐死了，有什么关系！
我踮起脚回头，走到小姐房前把门轻轻带上。
小姐那双眼睛一直看着我，加上她青黑的脸色，在黑夜里，我愈发害怕。小姐她还在用手撑着，如果把她救下来，她肯定能活的……
我不敢看她的脸，我现在只想冲回房间，把头掩到被子里。
又不是我害的她！

【永真七年正月十五子时】
我轻轻叩上小姐的房门。
我今晚点了库房里分下来的安神香。小姐睡得很沉。
她今晚一定不会做噩梦了。
我一步一步，缓缓的靠近小姐的床榻。
小姐的睡颜很安静，看着这张素净的面庞，思及她平日对我的好，每每我都会下不去手，让她喘息过来。今天不会了。
我也是为你好。那段不好的、甚至是肮脏的记忆，会成为我毕生的噩梦，也会成为小姐你的噩梦。
所以只要你死了，我就解脱了。
我将小姐扶起来，把她的头倚在我的大腿上。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白绫，一圈一圈绕上她的颈，然后，缓缓拉开。
永远都别记起来。
我的。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