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故事
文/水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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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们不喜欢故事，这冗长乏味的旅程封存在脆薄的书页里，有如倾倒在杯子中，时代过去了，它还在倾注，而记录者的手中空空如也。
沙拉曼却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当他伫立在镜之湖畔、看见阳光照耀有如屏风间竖起的细瘦金柳时，他就会想起暮色间的藏经楼，想起喑哑难辨的梵音里吟诵着的诗歌，想起峥嵘里他手执权杖躇躇独行过的广漠，想起圣十字架，想起恢弘的冰宫，想起他执拗着拽过的某人的发，想起披星戴月的一双眸，他就会呢喃着某个字音，某些字音，也许音韵缱绻，也许气息艰涩。
这样长不大的沙拉曼，会执笔写划，挑灯夜读，会在担桥望月的时节里捕捉到小孩子追逐的一点萤火，这时他便在或惊诧或疑怪的眼光里缄默不言。孩子们趴伏在他膝头听他吐纳某些真言，炉火正旺，将攀满手掌的细纹照得亮堂，可他晃眼望去，是江山里许多年。
他喜欢雨过天晴后散发太阳余香的青草地，他的额发总是很长，于是当他觑着眼从那里窥望世界时，天空好似被剪切成许多方格，他便揣度这每一格每一框的用意，有时他看到肤若羊脂的少年，有时他看见色松爱驰的老妇，他举起手，慢慢地收紧成拳头，折皱好似干嘴唇上绽放的笑意。
某天一只飞鸟停驻在月桂树的枝头，沙拉曼不记得自己何时种下过月桂树，可他的园圃就是这般奇妙诡谲。他仰起头，那只鸟便扑棱下翅膀又飞走了。沙拉曼模糊地看它渐渐化为一个朦胧的黑点，于是他久违地笑了，他的干嘴唇果真绽放出一丝笑意，好似枯萎的树上的一点绿色，月桂枯萎了，可他好似了却一个经年长梦。
他记得他曾仰躺在某个人的膝上，午后的阳光细细涂抹在眉梢间，他把玩着那人细碎的发梢，然后他发问，那是怎样的树呢？那人便柔声同他娓娓地讲，睫翼扑朔若翩跹的蝶。只可惜太久了，他只记得那振翼的白色的鸟，翅梢是裙裾的素白色。
“老先生，您叫什么名字呢？”
他最喜爱的一个橘发男孩曾好奇地睁大眼这般问过，他的目光便长久地停留在那暖橙却利落的短发上，而后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把头发留长一点吧，长到能用一根绿色发带束起来时，我就告诉你。
但也许不会像，这身上有着他两个故人交叠重影的男孩，不知何时便不曾来访了，他也记不得上次同他讲到哪个故事，而那还是不是故事。
故事。他曾一字一顿执笔写下这平淡简单的二字，横平竖直，易逝流年里仿若也有人扶着他的手，令他只能写出稚拙字迹的粗短手指变得灵动而轻巧，这是否亦成为故事了？薄脆的羊皮卷上鲜朗的色迹干涸了，凝固了，趋于内敛了，趋于平和了，曲折湍急的河流终于汇入了汪洋大海，可他撑着的却是一叶孤舟。
外界的纷扰渐而不再能打扰到他了，这仿若亘古的、永恒的宁静是持续多久了呢，几十年，抑或几百年？他有空暇能数清镜子里眼角攀附的细纹，却盘算不清这些年头了。有个人是不是也会这样？在漫长得如若一曲悠扬的生命里，曲调平缓了，腻味了，他是不是也会像这样？
沙拉曼便及时打住，他需要常常温习的，也许只有这些念头足矣。他记起盘绕在他肩头的灵动的小蛇，千年前长发妙曼的女子，温润如玉的少年，某一段落后，他便拿金丝剪斩断，他长足地、久久地凝视着手臂内侧的玄色烙印，摩挲着其中黯然的半截符号，这也是故事么？他扪心自问，他可不喜欢故事。
他曾执拗地握着一支断墨的羽毛笔，顽固地攥紧一张残破的帛书，他曾抿紧唇线，钢制小锤叮叮当当地敲打他紧咬的牙关。他记起许多时光，他与那个人面对面，那是戎马倥偬的半生，可也清白如烟得飘忽。他对着冰蓝色的王座密语，他被时光之流裹卷到海面上却无望生还，最终他沉入海底，海妖的寻骨之歌化作溢满的泡沫弥撒天空，这旖旎的调子，却始终能奏出永新的音乐，这脆薄的杯儿，命运不断地将它掷空，却仍有新生命来填充。
沙拉曼记得他最初是有多么抗拒，多么想逃而避之，可渐渐地，渐渐地，笔颈上的羽毛凋落了，帛书上的字迹浅淡了，那日复一日不断拷问他良心与人性的审判之锤、那执掌的手亦折断了，好似天鹅折了脖颈，这优美的鼓动的生命的热情拦腰斩断了，他静静地伫立着，拾起镜湖中凋败的蓝玫瑰，夕光折射，似是拥吻那人的眼睑。
这世界的中央，不知何时起就只余他一人了。
“沙拉曼，你今天要听什么故事？”
他记过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啊，听书人能笑得眉眼弯弯带上了暖。他会讲，稚嫩的幼童趴伏在女子的膝头，噙着微笑，从发梢的罅隙去描勒如画的江山，轻烟笼浅黛，他迷醉地枕着故事入梦，心心念念的仍是征战四方的骁勇王者，大漠孤烟中的猎猎旌旗，落日孤霞，他从见多识广的王者的描述中去触碰这时光烟火，一簇簇地散落于山谷中。可他不会讲，那孩子从未窥探到命运的足音，猜到有朝一日这瑰丽雄宏的史诗里有他充当注脚，他说起故事，好似咿咿呀呀唱完一曲时代的挽歌，封冻在这脆薄的书页中，他们是故事里被字符吊着作戏的木偶，他在故事外看着故事，这一遭也不过是起伏沉落数年的时光。
“要我说，沙拉曼，人死前总得来镜之湖畔站一站。”
他磕上眼，去回忆明镜上亭亭立着的那根金柳，临风自散，于是他只好又睁开眼，鼻腔间喷出冗杂的尘息，好似听见胸膛里头鞺鞺鞳鞳的马蹄声声。最后一次，他试图去读出这个故事，这故事框架中如梦如画的一切，可这半生倥偬半生安然的年华里，他只看到旧时光凝成短短的一束月光，夜空摇颤着发出短促极了的叹息。
他又合上眼。
“小莩，我可不曾记过什么故事。”
文/水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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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们不喜欢故事，这冗长乏味的旅程封存在脆薄的书页里，有如倾倒在杯子中，时代过去了，它还在倾注，而记录者的手中空空如也。
沙拉曼却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当他伫立在镜之湖畔、看见阳光照耀有如屏风间竖起的细瘦金柳时，他就会想起暮色间的藏经楼，想起喑哑难辨的梵音里吟诵着的诗歌，想起峥嵘里他手执权杖躇躇独行过的广漠，想起圣十字架，想起恢弘的冰宫，想起他执拗着拽过的某人的发，想起披星戴月的一双眸，他就会呢喃着某个字音，某些字音，也许音韵缱绻，也许气息艰涩。
这样长不大的沙拉曼，会执笔写划，挑灯夜读，会在担桥望月的时节里捕捉到小孩子追逐的一点萤火，这时他便在或惊诧或疑怪的眼光里缄默不言。孩子们趴伏在他膝头听他吐纳某些真言，炉火正旺，将攀满手掌的细纹照得亮堂，可他晃眼望去，是江山里许多年。
他喜欢雨过天晴后散发太阳余香的青草地，他的额发总是很长，于是当他觑着眼从那里窥望世界时，天空好似被剪切成许多方格，他便揣度这每一格每一框的用意，有时他看到肤若羊脂的少年，有时他看见色松爱驰的老妇，他举起手，慢慢地收紧成拳头，折皱好似干嘴唇上绽放的笑意。
某天一只飞鸟停驻在月桂树的枝头，沙拉曼不记得自己何时种下过月桂树，可他的园圃就是这般奇妙诡谲。他仰起头，那只鸟便扑棱下翅膀又飞走了。沙拉曼模糊地看它渐渐化为一个朦胧的黑点，于是他久违地笑了，他的干嘴唇果真绽放出一丝笑意，好似枯萎的树上的一点绿色，月桂枯萎了，可他好似了却一个经年长梦。
他记得他曾仰躺在某个人的膝上，午后的阳光细细涂抹在眉梢间，他把玩着那人细碎的发梢，然后他发问，那是怎样的树呢？那人便柔声同他娓娓地讲，睫翼扑朔若翩跹的蝶。只可惜太久了，他只记得那振翼的白色的鸟，翅梢是裙裾的素白色。
“老先生，您叫什么名字呢？”
他最喜爱的一个橘发男孩曾好奇地睁大眼这般问过，他的目光便长久地停留在那暖橙却利落的短发上，而后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把头发留长一点吧，长到能用一根绿色发带束起来时，我就告诉你。
但也许不会像，这身上有着他两个故人交叠重影的男孩，不知何时便不曾来访了，他也记不得上次同他讲到哪个故事，而那还是不是故事。
故事。他曾一字一顿执笔写下这平淡简单的二字，横平竖直，易逝流年里仿若也有人扶着他的手，令他只能写出稚拙字迹的粗短手指变得灵动而轻巧，这是否亦成为故事了？薄脆的羊皮卷上鲜朗的色迹干涸了，凝固了，趋于内敛了，趋于平和了，曲折湍急的河流终于汇入了汪洋大海，可他撑着的却是一叶孤舟。
外界的纷扰渐而不再能打扰到他了，这仿若亘古的、永恒的宁静是持续多久了呢，几十年，抑或几百年？他有空暇能数清镜子里眼角攀附的细纹，却盘算不清这些年头了。有个人是不是也会这样？在漫长得如若一曲悠扬的生命里，曲调平缓了，腻味了，他是不是也会像这样？
沙拉曼便及时打住，他需要常常温习的，也许只有这些念头足矣。他记起盘绕在他肩头的灵动的小蛇，千年前长发妙曼的女子，温润如玉的少年，某一段落后，他便拿金丝剪斩断，他长足地、久久地凝视着手臂内侧的玄色烙印，摩挲着其中黯然的半截符号，这也是故事么？他扪心自问，他可不喜欢故事。
他曾执拗地握着一支断墨的羽毛笔，顽固地攥紧一张残破的帛书，他曾抿紧唇线，钢制小锤叮叮当当地敲打他紧咬的牙关。他记起许多时光，他与那个人面对面，那是戎马倥偬的半生，可也清白如烟得飘忽。他对着冰蓝色的王座密语，他被时光之流裹卷到海面上却无望生还，最终他沉入海底，海妖的寻骨之歌化作溢满的泡沫弥撒天空，这旖旎的调子，却始终能奏出永新的音乐，这脆薄的杯儿，命运不断地将它掷空，却仍有新生命来填充。
沙拉曼记得他最初是有多么抗拒，多么想逃而避之，可渐渐地，渐渐地，笔颈上的羽毛凋落了，帛书上的字迹浅淡了，那日复一日不断拷问他良心与人性的审判之锤、那执掌的手亦折断了，好似天鹅折了脖颈，这优美的鼓动的生命的热情拦腰斩断了，他静静地伫立着，拾起镜湖中凋败的蓝玫瑰，夕光折射，似是拥吻那人的眼睑。
这世界的中央，不知何时起就只余他一人了。
“沙拉曼，你今天要听什么故事？”
他记过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啊，听书人能笑得眉眼弯弯带上了暖。他会讲，稚嫩的幼童趴伏在女子的膝头，噙着微笑，从发梢的罅隙去描勒如画的江山，轻烟笼浅黛，他迷醉地枕着故事入梦，心心念念的仍是征战四方的骁勇王者，大漠孤烟中的猎猎旌旗，落日孤霞，他从见多识广的王者的描述中去触碰这时光烟火，一簇簇地散落于山谷中。可他不会讲，那孩子从未窥探到命运的足音，猜到有朝一日这瑰丽雄宏的史诗里有他充当注脚，他说起故事，好似咿咿呀呀唱完一曲时代的挽歌，封冻在这脆薄的书页中，他们是故事里被字符吊着作戏的木偶，他在故事外看着故事，这一遭也不过是起伏沉落数年的时光。
“要我说，沙拉曼，人死前总得来镜之湖畔站一站。”
他磕上眼，去回忆明镜上亭亭立着的那根金柳，临风自散，于是他只好又睁开眼，鼻腔间喷出冗杂的尘息，好似听见胸膛里头鞺鞺鞳鞳的马蹄声声。最后一次，他试图去读出这个故事，这故事框架中如梦如画的一切，可这半生倥偬半生安然的年华里，他只看到旧时光凝成短短的一束月光，夜空摇颤着发出短促极了的叹息。
他又合上眼。
“小莩，我可不曾记过什么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