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修远背对着苍烟浩渺的江面，挥动长虹，利落地斩灭了面前最后一个水寇的时候，没急着收剑，看着殷红划过银白的剑锋，想了想：今年的冬似乎漫长的过头了。
雪粒细密的掩盖了甲板上血色流淌的狼藉，他掏出怀中月白色的绢帕，犹豫了片刻又收回怀中，转身一招踏雪寻梅回了自己的孤舟，长虹在冰冷的湖水中划过，发出一声沉吟。
涤过的长虹再无血迹，鸿修远这才又拿出绢帕，轻轻拂过剑身。
江上残存的一点天光亮色，被越来越大的风雪席卷淹没，鸿修远忽然有些后悔了起来，后悔当时没应蓝弈晴同行。
历代七侠除遇江湖危难，都是极少联系，鼠族一役后自己存着点小心思，打着帮玉蟾宫重建的名义暂住了两月。说是帮忙，倒像是去给蓝弈晴做了个书童，被玉蟾宫的宫女们私下里嘲笑了也不恼，照样是趁着秋末冬初仅剩的难得日光，将书房里的典籍拿出来一本本在空地上摊开。看着院里石桌旁，披着黛色绣花细绒斗篷翻着书册的蓝弈晴，心中盼着这阳光再长些。
小七扑棱着翅膀投下信筒，便自觉的一旁与小六戏耍去了。
闻觉身侧人的细微的叹息，蓝弈晴停了手上翻书的动作，偏偏头看看白衫的青年，语调带笑：“让鸿大少侠来给小女子做书童，着实屈才了不是？”
鸿修远听蓝弈晴拿这事调笑自己，耳根一热，故作遮掩，将信纸展在蓝弈晴面前：“尹骁传信说，荆北一代水匪不断，怕是魔教余孽，自己在江南恐是不便抽身……”
“可要前去看看？”
倒是鸿修远先变了神色：“自是要去，不过你旧伤未愈……”
蓝弈晴笑意更甚，合了书册推向桌角：“那就请长虹剑主独担大任，自行前去清缴余孽吧。”
说罢拂拂衣角径自入屋去了。
这是生气了呀，鸿修远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这修养两月脾气倒是越发大了，为防万一，荆北不得不去，实在不行待回来再与她赔罪便是。
鸿修远将书卷一一收进书房，留着蓝弈晴正看的那册，夹进了一张字条，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这才回不远处的客房收拾行李。
隔日清晨启程的时候，蓝弈晴没再提同往，倒是收拾了个包裹塞给鸿修远。
鸿修远掀起一角悄悄看了：“鸿某承蒙蓝大宫主抬爱，亲手给缝制冬衣。”
蓝弈晴在晨风里冻的脸颊微红：“玉蟾宫制衣坊统一裁的衣，顺道送你一件罢了，过了元月还未平了水寇，你这书童我便不要啦。”

鸿修远急行几日，在荆北边界上的旅馆暂住时，忽然想起几年前客旅金鞭溪的时候自己的衣裳还是蓝弈晴补的，这新衣的边角绣纹一摸便知出自谁人之手，世人谁不晓玉蟾宫内皆是女子，制衣坊内怎会有统一裁制的男子冬衣，当时自己故作不知，未曾拆穿她拙劣的遮掩。
江上的一阵狂风打乱了鸿修远的思绪，船蓬里那册之前蓝弈晴闲来无事总爱翻阅的《西海逸文》被风吹起页角，内页夹着一张纸条，正面是鸿修远那日回应蓝弈晴调笑的“心之所愿，何谓屈才？”反面是玉蟾宫主清清秀秀的字迹，“嘴贫。春日以为期，山英落玉蟾。”
船上的油灯在风中颤颤巍巍的闪烁，当天空完全暗下来时，鸿修远放下的船帘，周围水匪却是泛滥，但与魔教似乎无什关系，这样的天气也不便让小七传书了。
他的孤舟在风雪里沿着河水一路淌过，看着手里书册边角细密的批注，鸿修远忽然恍惚了起来，以前未接任长虹剑，不曾认识蓝弈晴前，也常下山游历，常常流连在外，不愿回西海峰林，每每是娘亲催着爹爹，爹爹才唤了小七带信儿叫自己回家。怎么就从没发觉独自一人的时光这么漫长呢，明日早些便启程赴约吧。玉蟾宫被毁后，桃花林均数重新栽植，不知今年这第一季花期，是否会早上一些。
隔岸的灯火在风雪里越发朦胧，岸上隐约传来的歌声和着地老天荒的老旧唱词，潜入他的梦。
鸿修远前往荆北，不过月余，回来时方至大寒。未及回西海峰林鸿家庄倒是先去了玉蟾宫，刚至宫门就被宫女拦了下来：“这位侠士可有拜帖？”
鸿修远一个楞怔，自己出入玉蟾惯了，倒是忘了玉蟾宫一直门禁森严。
那宫女显然也是识得鸿修远，轻咳两声道，塞给鸿修远一封书信：“宫主对外称闭关啦，鸿公子不若到了约期再来。”
闭关？莫不是旧伤未愈？前两日自己的传书皆未得到回信。拆封取出信笺，正是蓝弈晴字迹：安好勿念。
鸿修远收了信，谢过门口宫女。忽然有点摸不清蓝弈晴的心思了，日前说着早去早回，这时又推着不肯相见。
前日尹骁传书说他恰至西海峰林，带了好酒，欲邀鸿蓝二人痛饮，自己还回信会与弈晴同往，这会儿蓝弈晴不便赴约，怕是又要被剑友嘲笑了去。
策马回西海峰林的鸿修远脑中闪过一丝疑惑：玉蟾最重祖节礼制，往年常提前一月准备迎接年节，今年已至大寒，为何依旧如此冷清？

西海峰林自那年大火后未曾大修，留下的也就是父亲尚在时的那些老仆们，与七剑传人们各个也都相熟。果不其然尹骁已被迎接入住，鸿修远回去时正碰着他在后院“拈花惹草”，脚边那盆蝴蝶兰叶子蔫蔫。
鸿修远提壶倒了杯清茶，掌风推过：“青光剑主这么有闲情雅致，来我这儿侍弄花草？”
尹骁伸手接过空中的瓷杯，滴水未漏：“哎嘿，我本江湖一闲人。倒是……今日长虹剑主似是并无佳人相伴呐？”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说是闭关，闭门谢客。”
“哈哈哈哈，连你也一并拒之门外？”
“莫不是月前你说荆北寇匪泛滥，她本欲与我同去，我念她旧伤未愈……”
鸿修远发现尹骁恍若未闻，仍盯着那盆蝴蝶兰。
“咳，不是说相邀共饮么，不知何种佳酿能入我们‘江湖风流客’之眼？”
尹骁这才收了目光：“算不得佳酿，不过江南岸边一杯小酌，唤起点陈年旧忆。”
带着点新摘露水的梨花香气绵绵入口，鸿修远忽觉蓦然熟悉，但又与记忆里若有若无的味道带了点不同。
晃了晃杯中的琥珀流光：“怎不问问荆北水匪之事的详细？”
“若是真为魔教余孽，长虹剑主还得在此处与我共饮？待你得闲可不容易，今日畅饮便是，莫说其他。”
鸿修远心头异样未去，并未多饮。
倒是尹骁几坛梨花酿下肚，已是喝得醉醺醺，揽得鸿修远肩头，絮絮叨叨起来。
“修远啊……弈晴可是个……嗝……好姑娘啊……莫错过莫错过……”
“……”
“修远啊……看在……嗝……你是七剑之首的……份上……告诉你一个……秘密。”
“……”
“玉……玉蟾宫里有个秘境……你知道吧……”
“？？？”
“看来……你是不知道……玉蟾宫……嗝……每代宫主最后……都要进去填补祭祀大阵……”
“！！！！！”
鸿修远心中一震，缠缠绕绕的思绪似是理出了头绪，想来与烂醉的尹骁也问不出什么，匆忙间嘱咐家仆安顿尹骁，翻身上马又赴玉蟾，没注意跨出院门时身后青光剑主的轻轻叹息。
玉蟾与西海峰林本就相隔不远，策马疾驰下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门口侍女又见鸿修远，略带诧异。

“姑娘，弈……你家宫主她究竟为何闭关？”鸿修远的语气里带着少有的急躁。
小宫女作了一揖：“宫主有令，恕不能相告。”
尹骁隐隐约约的话语噼里啪啦地点燃着鸿修远脑内那根引线，长虹剑主平日那点稳重沉着全然抛到脑后：“烦请姑娘相告，莫不然今日这玉蟾宫鸿某便是硬闯也要进得。”
小宫女面有难色，还未待她再作言语，玉蟾宫门倒是从内开了，新任的主事宫女向鸿修远行了礼：“且请鸿公子入宫内一叙。”
依主事宫女所言，玉蟾宫后山确有一处秘境，每半个甲子都会开启一次，相传是当年女娲补天炼制五色石的灵炉，须由历代冰魄亲传填补以巩固灵炉阵型。
鸿修远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定下心神：“如果我没记错，自蓝伯母……尚未足三十年。”
大宫女点点头：“秘境可以由冰魄剑主提前开启……宫主她，想直接破了这个阵法。”
“她进去几日了？”
“鸿公子走后五日，宫主便前往破阵了。”
那便已是月余……
鸿修远放下手中的瓷杯，艰难开口：“这幻境所处何处？”
大宫女摇摇头：“违背宫主意思将此事告知公子已是不妥，秘境所处玉蟾禁地，今日天色已晚，公子还是先行住下明日再做打算。”
再问主事宫女也不再多言，一夜无眠，清晨天色方亮，鸿修远已收拾妥当准备前往后山寻找幻境。刚至门廊，却见此时本应在鸿家庄的青光剑主，斜依廊柱。
尹骁看见鸿修远时松了口气：“昨日我想了整夜，有些东西或许应该给你看看。”
尹骁拿出的，是他与蓝弈晴月余前来往的厚厚书信。
“……玉蟾幻境的凶险我自知晓，历代冰魄剑主皆欲破之，却从未有人再次走出此阵，我的母亲当年也是如此。于公，破除此阵可免玉蟾冰魄后人早逝之苦；于私，我也想给自己留一个机会……”
“……幻境本亦可由长虹剑佩开启，但冰魄剑主进入后外力无法侵入，且莫告诉阿远，我深知他性情，若他提前知晓，必不愿让我只身犯险，在我进阵之后，不过徒添烦扰……”
“……如我不幸，未能破阵而出，身陨阵中，幻境自会送出冰魄长剑，还得给我们青光剑主添个麻烦，同阿远说是我失约，将剑托付于紫云剑主……”
鸿修远将手中的信纸揉皱又展平，心中万千思绪交汇，最后只暗暗地叹了口气，抬眼向一旁的尹骁：“不论如何，这幻境我还是要去一趟。”
玉蟾门下弟子皆是宽进严出，玉蟾宫后的山峰连绵不断，幻境属禁地区域，外围有人把守，却无人在内里逗留，鸿尹二人因有主事宫女提前下令，一路无阻。

兜兜转转一路，真正站到幻境前的时候鸿修远却犹豫了起来，他清楚地记得蓝弈晴信中所说，他几乎确定结果是什么，还是拿出长虹剑佩轻轻搭上厚重大门旁那个曾经放置过冰魄剑佩的缺口。
整个幻境细微地亮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鸿修远不死心地重复着拿出放置剑佩的动作，尹骁心中不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你看她，”长虹剑佩滑落在身侧，“她从来都是这样，只会先想着别人，临行前我怎会当她……是与我置气。”
“我若是……当时应了她同行……”
尹骁摇摇头，有些局，只有局内人能解。
待到日落的时候，鸿修远捡起剑佩，转身离开幻境：“走吧尹骁，我与弈晴约了共赏今年的桃花，我等她赴约。”
玉蟾第一年的桃花，确实开得很早，鸿修远在院中独饮的时候，蓝弈晴没有赴约。
桃花正盛，宫女们收集花瓣酿酒做糕的时候，蓝弈晴没有赴约。
桃花落尽，荷花池开始接天莲叶，蜻蜓结伴点水的时候，蓝弈晴依旧没有赴约。
江湖无事时，鸿修远都在这里，他在等，错过了今年的花期，还有明年。
他的客房推开窗子就是玉蟾后连绵的远山，藏着莫测的幻境。
入秋的时候，玉蟾的枫树如烈火般红遍整个山野，鸿修远那日不知为何，念及蓝弈晴善于以剑气御物，走至林中，长虹出鞘，挽了个剑花，一招虹霞飞溅，红色的剑光挟着火红的枫叶自地面而起，在空中缠缠绕绕，带招式收进，红叶纷纷落下。
“数月不见，长虹剑主的剑法又精进不少。”
他未言语，楞怔了一会方才转身，那一抹蓝就撞进他的视野。
她的发绳不知散落何处，长发在秋风里飘飘扬扬，蓝弈晴看着落叶忽然莞尔：“阿远，是我失约了。”
“不迟，远山云悠，红叶正盛。”
—完—

附：飞雪与剑歌词
青衫
被风吹起了涟漪
他擦拭着剑身的血迹
船头白鹭一行远了天际
要去 哪里
枯枝掩埋了烽烟痕迹
他踩过熄灭的星火
遥望前路只剩一声叹息
她说还要等过冬季
他看遍人世间 各种欲望脸庞
可这心中悸动为何不一样？
春天的落英啊 和秋日的夕阳
虽漫不经心也渴望
从未发觉独自一人的时光那么长
仿佛蹁跹过几世风霜只为等一场
在刀光的间歇里他也学会了微笑
和她的神情一模一样
而此刻他只能乘着孤舟顺着河水淌
两岸徐徐退着襃茅如雪纷纷扬扬
迷雾里谁的歌声唱着地老和天荒
他随着梦境而摇晃
雾色
渐渐消弥的寂夜
灯火尽头勾勒谁的脸
是否等的太久久到忘却
陌生 侵袭
寂静是此刻唯一语言
初冬薄雪冻结了视线
她凝望他的眼映着明月
任无声涌至唇边
谁手捧着长剑，谁倾诉着抱歉
可他宁愿这一切都是谎言
能否狠狠掐灭 这胸口的烈焰
却连嘲笑啊也不愿
看红叶铺呈漫天飞雪映红了月光
他如丝如缕如诉如泣缠绵的剑芒
故事的结局来的太早来的太仓惶
像他心头掉落的冰霜
鲜血涌出的时候飞鸟正扑棱过檐上
往昔记忆如流水漫漫漫过了眼眶
恍惚中谁曾答应过的那个愿望
一滴泪滑落，冰凉
彼岸的白花已然绽放
若有来生请让我遗忘

姐姐您好呀，您还在吧里木，好久木见啦，偶想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