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后难得的晌晴日，魏博里置一方案，初春花园内哪会缺香意，故而檀香尽可免了。先前的博山炉一收，满桌素净地，除了纸与笔，再无需其他。我的坐椅，临着桌案，却非正席位，那里是留给雄库禄的]
[指间针线滚了衣衫边，一圈到头，不长不短刚好二寸半余，计算着小孩儿手腕松紧，又仔细再穿了新针线，要来绣那衣领袖口。目光所及处，投下一片影，寻来抬首，眉也随着动出了笑]
来了。
[临至产期，起身坐下都已十分不便，故而他来，我也只能坐着瞧，倒真成了个“泥塑菩萨”]

【兵部散值时，吉勒塔珲送来卷东南海况图，粗扫一眼，北抵鞑靼海峡的库页岛，南达南洋的吕宋、越南。道一声谢，遂收于缃帙，臂携出宫。打马归府的路上，与多铎特绕至城南，卖了酢渍梅，这才东、西两向，分道扬镳。是时，和风徐拂，庶几已将面上倦意涤落，眼底凛冽消融】
【健步过廊，径向正苑时，途次见花园里的案椅，还有旁坐的妻】
【皂靴放慢，摘下顶戴，递予来迎的下人。将帙瓶搁于案角，即踱至她身前，双眼郑重地接过妻的目光，有顷，眼锋下划至她手中事，道】
仔细费眍了眼。【还有将成的小衣后，与她清挑的身，实不相称的高隆腹丘。眉淡攒，因天地间，惟此一事，无以代她半分劳、替半分苦。膝稍曲，目光与其齐平】实在辛苦。
【话音未落，瞥见她腰后的空隙，眉锁得严了，声向下人道】拿枕来。

[借一缕光线，看他坚毅的面庞，眼角眉梢依稀的疲倦被藏起，我知，他不愿教我看见。可自惊蛰后，他奔波于烦忙公务中，日夜操持，我是他妻，自然比谁都清楚]
你才真辛苦。
[放下针线，来握他手，他掌间有清晰的茧，许多个夜里我用指尖一一数过，今日一触，仿佛又添了新的，是缰绳，还是笔案，缘由不必深究，终都是他的辛劳。怀江呈来洒金软枕，趁着他俯身为我垫枕之际，轻去抚平他紧锁的眉心]
我很好，勿忧心。
[一抿唇，漾起笑，目光引着他往身侧空着的座椅瞧]
坐下罢，有事请你帮忙哩。

【园内老树苍郁槎牙，长臂垂下架秋千，在清风里伶仃地摇晃着】
【向出外差时，怀挟成立水师学堂的理想，前往探察福建船政局。途次宁波时，我独立海港，举目是千帆远影，翘企是百舸新停。才自织机裂下的绸缎，才从茶焙筛出的茶叶，转眼就能换成白银。洋商的牙子曾道，大吕宋国，善浮海辟新，悉美洲多银矿，故率舰侵掠，戮屠番勇，再设总督区、教堂以镇抚】
【视白银如铁的背后，是他们的枪炮下，数以万计抛洒血汗的奴隶】
【她手的起落，使我暂时摒绝远虑。目微狭，予她淡笑】你说。
【说罢，才缓步踱至案后，将舆图从帙轴里抽出，置于蛮笺象管的案边】

[ 他置放下的图纸里，囊括着浩渺的疆土，是最牵动他心，也为此日以继夜操劳的事情。只一眼，我便见得细密的笔记，与一一圈化出的要塞，这是他的日夜，他的时光]
[ 腹中的孩童动了一动，使我略微停顿了片刻，再抬首，指了指案上的茶盏。先前怕他归来晚，请怀江以最滚的水冲沏，这会子风一吹，大抵温度刚好适宜。我不大会赏茶，浓了淡了对于我皆无差，遂全数依照他的口味来定，久之，便成了习惯]
原想为吉勒章阿写封信，可总觉着，需得他阿玛亲手书写才是最好。
[ 白无瑕的纸，匀透了的墨，黑白相应，阴阳分明，仿佛一乾坤]

【少时练字，未烦严诲，于案头爇上古淡的柏香，再择史籀、秦篆、汉隶、唐楷、宋行佳篇，便将坐忘旰昃，潜心临帖，直至慈母端进马奶茶，以阿鲁特先祖筚路蓝缕的事迹移我神思，是为劝笔止聿。时光流易，惟有耳廓里的竹涛依旧，是故事里行来的友】
【于案后落座，顺妻所言，亦庄亦谐地续道】因刑名？
【伸手取来玉壑间绿沉的镂管，指锋曲聚，稍移腕臂，毫身已饱吸浮耀的墨津】
【首稍侧，待妻下文时，忽而淡笑自嘲】墨行宦场，一手吏楷实在索然。

吏楷如何不好，正直不阿，最是端方的。
[眉间笑意漾，偶尔能听得见隐约几声蝉鸣，夏到来之前，雨季还未停歇，需得赶在傍晚落雨前，快快完成它才好]
我念，你写，汤炖上了，写齐了便犒劳你。
[竹节一般的指，握狼毫，待书下春秋，以留后生，再认真也没有的]
世濯吾儿启。时四月，萍始生，魏博园。
长盼你来，已九月期，春将更夏，万物勃发，只待你。
若你至，生夏花，鸣鸠拂羽，戴胜降桑。
尔之名，源父母，非刻板教条之令施于尔，唯愿以此为示，可启一生之向。
诞时血脉贵，未必可长久，乃时时谨记以自勉，勤向上，而后才可得永恒。
无甚警言传于尔，只此读书一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故而，习从卷中来。
愿涉猎广，而不究全，择其中一二可攻之，已是良事。
[起初言得轻松，而后又成劝勉，愈说愈觉有些愧疚，渐而低微了声音，于沉静里抬首观他]
雄库禄，你觉，妥否？

【园内，清风贻香，高茂挺拔的竹影叫日头錾于眼表。无处容身，烦躁只得消顿，皆赖吾妻身负绝学，总能将虚浮流迁，演绎成世事安稳。闻其言，鹰目微狭，是淡笑】怎样皆好，可是如此？
【将她的期许以笔入书，以备敲打未来的一副脊梁。“只此读书”句入耳时，想起阿玛长郁的心结，腕稍顿，抬眸于妻，语调挟以淡谐】这句为我，还是为他？
【到底是旗人世家，骑射不可捐废。笔下转圜，道】或可为，惟乎修身正心，慎行守德，孝友雍睦，长厚处世，簪笔佩剑，兀兀不捐。【如此，修身，齐家，治世则已俱臻】
【妻的声音逐而低走，感察她最细微的情绪，笑道】这已很宽容。

[他知我，对一切事物习惯地秉宽容态度，尤是关于他的主意，我势必答曰皆好、都好、再好不过。故而目下他笑，我亦随之笑，风也随之笑，沙沙的竹叶响]
[雄库禄与他阿玛之分歧，我大抵了解些许，父与子建树不同，无需旁人来评判，孰错孰对原无完全可依，况二人文武虽异，得之成就并不亚于人，便是最正确之抉择。许是根深蒂固的情感驱使，亦或者，我本就赞同于习文之道，寄予孩童之希望，也因此脱口而言。他投来目光，我方一怔，知他话中含意，只得报之一笑，我愿世濯像他，原来从这里已起始]
[他接续地书写里，将画卷扩展再扩展，我觉自己所言如一方潭水，他所言则已然是一片沧海，这样宽广的心胸，要我怎样不倾慕]
那便好，我也便放心了。
[抿笑意，观桃树落花随风而舞，竹有声，花有芳，突然闪过的念头，也一并道出来]
古来酿酒愈藏愈香，若将此信深埋桃花树下，待他懂事之后，再行交托，不知，可会更好？

【目光静驻于妻，待其言毕，郑重颔首道】好。
【将信密存于瓮中，躬自剖开庭壤的腹，将瓮安放在桃根的怀里，再以厚望将它埋覆】
【与妻种下希冀，待天地钟灵，待严慈抚育，待它拔地成为影照汗青的庭松】
【是时，竹影淡消，是南来厚密的雨云作祟。遂手轻掌她的后腰，与妻偕归，时觉其身与日愈重，拖赘她细瘦如竹枝的脊梁，她为他所茹的苦皆在眼中，因愈不能容他日后于她，有哪怕半点的忤逆与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