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到了。
宋元最讨厌的就是上元节。因为十岁那年上元,他跟爹娘大闹一场,搅了一家人过年的兴。此后爹娘足足数落了他十年,是以,每年今日,他必然心情不佳,也从不外出赏灯。
“元儿,你总说先立业后成家,娘一直随你。可是今科你中了进士,现下在家候补,也该考虑娶亲之事了。这城东李家的小姐……”
“儿子不愿。”宋元最怕提起这茬,梗直了脖子,丢下硬邦邦的四个字,拔腿就走。
今日是上元节,天才将擦黑,城里已是十里华灯。
邻水而居的人家都在房檐之下点起彩灯,水里的光映着岸上的光,一条光龙便沿着穿城而过的青龙河绵延开去。喧喧闹闹的萧鼓之声,钗环步摇的碰撞之声,再加上绮罗丛里氤开的阵阵香风,直催得人心摇神乱。
宋元最烦腻这些,找了条小路绕开人群,直往那灯火寥落之处去。
到了一处邻水的小亭,却见那里坐了个纤纤细细的女子,螓首低垂,除了一身白衣再无半点赘饰。宋元好奇,凑近去看,谁料女子也正起身,两人撞个正着,些许小物骨碌碌洒了一地。
宋元连忙弯腰去捡,这才发现是些粒大饱满的红枣,他将红枣拢在一处,一脸惭愧地送还给女子,作揖道:“小生唐突了姑娘,还望见谅。”
女子抬头,那是一张极清丽的面孔,只是白得没了血色,唯余眉间一点红痣还有几分生气。
这一望让宋元心里一跳,呆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无妨,”女子从他手里接过红枣,似笑非笑道:“公子可有兴致听个故事?”
宋元懒怠回家,便答了声好,恭恭敬敬地在女子身边坐了。
“小女名奇玉,也是这城中人口。十多年前上街游玩,不慎溺毙在了青龙河中。”女子瞧着宋元满面的惊讶,微微一笑:“没错,我是个女鬼。”
宋元转转眼珠,是了,近来城里流行志怪小说,引得许多少女沉迷。表妹也总嚷嚷着自己是修行千年的狐妖,跑到人间历练来了。眼前这女子,恐怕也是小说看多,入了戏了。
他做出一副同情姿态:“姑娘继续。”
“初做鬼时,我心中怨气难消,日日在这河畔徘徊。一年上元节,遇着一名小童,那小童见我神情悲凉,便想尽办法逗我开心。我亦觉得与他投缘,是以聊到半夜,后来他回家去,便将身上的一个包袱赠送与我。”
宋元听着来了兴致:“不知那包袱里却是何物。”
“便是这些红枣……”女子黯然道,“自那时起,我便生了执念,再不肯去投胎。每年在此枯等,只为与他重逢。而今,已是第十个年头了。”
宋元看了看那些鲜艳艳的大红枣,这些枣子水灵得很,分明是当年新产,如何是十年旧物?不过故事编的倒有新意,于是他叹了口气,拿起腔调安慰道:“世事无常,大抵如此吧。”
女子神色忽然转凄凉,眼底莹莹若有泪光,她起身走到宋元身前,低声问:“公子觉得,我还应当等下去么?”
宋元对上那一双幽幽的眸子,里面似乎有无数种情绪在翻涌,他心头莫名一乱,仓皇道:“十年不得相识,想是那人早已搬走,姑娘还是看开,早日投胎为好。”
“呵呵,”女子连笑几声,颇为凄厉“是了,如此境地还不得相识,果然无缘,无缘啊。”说着将红枣一骨碌推到宋元怀中,飘然而去。
“姑、姑娘——”宋元只觉意犹未尽,起身便追,谁知那一袭白影竟去得如此之快,几步便没了踪影。
宋元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辗转半夜,不得入眠,眼前总是那个女子凄楚哀怨的眼神。索性起身去了趟厕房,回来时带倒了衣裳架子,原本放在袖子里的红枣滚了出来,可等他捡起来一看,哪里是红枣,分明是一颗颗黝黑的枣干,早已皱缩得不成模样。
他忽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十岁那年,他因多吃了几个元宵,挨了父母训斥。赌气之下离家出走,因怕路上饿着,专门拿包袱皮裹了半包红枣。可他年岁太小,在城里转悠半日迷了路,来到青龙河边,差点溺了水,幸好为一人所救,他便与那人说了半日的话。待说完话,他心情也通畅了,拍拍屁股回家,包裹却不知撂在了何处。
如今想来,那日救他的人,依稀是个穿白衣的女子。
宋元如中雷击,他手里攥着枣干,连外衣也顾不得穿,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已是后半夜了,花灯已灭,赏灯的人也已还家。待他跑回方才的小亭子,黑黢黢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宋元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