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若，只如初见
除了短促的回声外，再没有一丝声音出现。
梵怯生生地打量着这间屋子，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除了黑橡木桌子上的那只尚未点燃的蜡烛外，大厅里唯一可以算作装饰的便是三面厚重的亚麻色窗帘了。窗帘的两两缝隙间，露出一截子粉墙。毫无情调可言。
关上门后，梵便几乎沉浸在黑暗中了。她仔细地聆听着。
这里是她的家，不错，但她还是禁不住怀疑，是否真的有生命在这里居住过！——不用走近，便会知道那张孤零零的长桌上一定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不过很快，梵的顾虑便被打消了。
右侧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但令梵略感失望的是——声音的产生者只是一只棕黄色毛发的流浪猫，它浅绿色的双眼此刻已眯成了一道缝，将少得可怜光线全部聚焦在步步逼近的“入侵者”身上。梵这时才发现，巨幅窗帘后面藏匿着一道狭窄的楼梯，在宽敞的房间里显得很不搭调.而流浪猫此刻正坐在第三级台阶上。
梵跑了上去。木梯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似乎是要让来访者对自己能否安全到达目的地产生质疑。
二层的房门几乎全部紧锁，只有一扇通向阁楼的小门半敞着。像是突然收到某种力量的吸引，梵一把推开门，但更像是推开堆积在她心头，多年挥之不去的忧伤。
成箱堆放的杂物，几乎遮蔽了她全部的视线。越过一人高的箱龛，梵注意到，阁楼里光线的来源是她正前放不远处的一扇天窗。天窗上精心雕刻成的纹路映射出昔日的风采，使人不觉有些惘然。
正出神，突然察觉出天窗上的异样——它正微微颤抖着，还伴随着簌簌落下的灰尘。再定睛看时，窗子已“吱-拗”一声敞开了。
“梵，你来了。。。”一个低低的男声。
汹涌而至的复杂感情迅速占据了梵的全部心灵！
景扬的脸被映成了血红色。梵仰视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景扬只是眺望那轮初生的红日，远远的，无语。几缕金色慵懒的逗留在他的睫毛上。颤巍巍，一种难言的轻佻，无人能敌。
不知该说些什么。景扬到底还是开了口，“你妈妈有一批事务需要处理，还没回来......”
“嗯？看来，她真的很忙。”
“当然了。你妈妈可能要过很久才......”
“我知道！嗯，我妈妈不就是你妈妈吗？！听你说话总觉得有点别扭......”梵露出她那一口凌乱的牙齿，调皮地笑。
刹那间，景仰那双本就并不十分有神的双眼此刻变得愈发迷离了。
“怎么了你？跟妈闹别扭了？嗯？”梵不以为然。
“......恩.”梵正想打破砂锅问下去，突然发现景扬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了。他下意识的咬住了嘴唇。头垂得太低，看不到他的眼神。可梵断定他是哭了。
但一切又是那么出乎意料，只过了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景扬便重又抬起了头。尽管他的双眼依旧迷离，但苍白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泪痕。
梵纵然惊奇，可一时也不敢再问些什么。只得像最初那样并肩站着，彼此沉默。
梵没有一点尴尬的感觉，相反，这种无言倒使她感到莫名的舒适。人的感觉有时就是这样微妙。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景扬微侧过脸。“感谢我给你开门吧！”
“什么？！”梵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门？”
景扬依旧带着神秘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梵猛然记起那扇神不知鬼不觉间敞开的大门。她向下面望去，果然，在她的角度可以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包括那雕花的栅栏。
梵的脸骤然红了。
阁楼因两个少年的存在而变得不再逼仄而阴暗。一切像是突然有了新生的力量。蛛丝颤动，晓露低垂。飘雨的天空都亮了。
兄妹俩谈天说地，从父亲遗留下来的烟斗说到遥远的东北三省，又从东北乱炖的喷香说到景扬脖子上那道显眼的胎记——从那以后，每当梵在别人身上看到似曾相识的红色胎记时，从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景扬。
他们一点一点消磨着眼下快乐的时光。
“梵，你怎么从来不叫我‘哥’？”
“你不是也不叫我‘妹’吗？呵呵...”带着狡黠的笑。
梵如此避讳“哥”这个字，而始终固执的坚持叫他“景扬”，难免有着自欺欺人的躲闪。
旁人永远不会清楚梵刻意隐藏起的秘密，尽管她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年纪，她尚不知，“孽缘”为何物。当然也就无从知道，一段惊天动地的孽缘就要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就如同一床无边无际的棉被，直压得“梦中人”透不过气来，任凭如何挣扎也终究无济于事。


梵只知道，他从小就缺少来自亲人的感情，而景扬正是她今生见到的第一个亲人，更是第一个叩响她沉睡已久的心门的人！就像她推开那扇古老的木门时一样，毫无预兆。一切就像梦境一般，但，这些已足够！
淋漓的雨点不知何时变成了瓢泼大雨。他们只得关上窗子，退回到阁楼里来。
“你在哪所学校？”梵问景扬。
“ 我不上学。”
“为什么？”梵说出这话后便后悔了，她早该想到的。
“妈妈让我在家自学，大部分时候我还要帮她做很多事！”景扬这次并不在意，“我们唱大风歌吧！我自己谱的曲子。”
景扬靠在箱龛上，有些忘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思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遍又一遍。梵听不懂景扬在唱些什么，但她看懂了他眼中桀骜的光芒。景扬自顾自地唱下去，好像忘记了梵的存在。他那张本不算英俊的脸在这种光芒下变得神采奕奕。
这才是真正的他，梵想。而她却不小心忽略了，那歌里数不尽的苍凉与落寞。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戛然而止。景仰的目光越过梵的头顶凝视着什么。 
那只棕黄色毛发的流浪猫不知何时溜进阁楼里来，蹲坐在箱龛上，瞳孔里闪着绿莹莹的光，在幽暗的阁楼里显得有些诡异。
“你妈妈来了，梵。”景扬的话太出乎意料，梵愣在了当场，好像没有听懂。
“去见见你妈妈吧，她一直很挂念你。”景仰用最温和的语气补充道。
约摸过了三四秒钟，当梵终于明白过来，她分别十年的亲生母亲将要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时，她狂喜的惊叫着跑了出去。留下景扬一个人坐在阴影里，带着略显惊讶的表情，微笑着摇了摇头。
梵一边疯狂地飞奔着，一边激动地扫视着四周——窗帘，墙壁，蜡烛，餐桌。蓦然间，她看到了，那略显佝偻的瘦削的背——她梦到过千万遍！
她想喊，却没有喊出来。反而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楼梯上，楼梯发出更加刺耳的尖叫声，盖过了梵的呻吟。刚才跑的太猛，摔倒后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但梵顾不得，只管从楼梯扶手的缝隙间艰难的向外望，搜寻着那个令她刹那间热泪盈眶的背影。
就在这时，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奇迹般地变轻了，又过了片刻，她才恍然——那是因为有一双有力的大手在后面支撑着她！这种恍然带给她一种恍若隔世的温暖。梵没有抬头，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种温暖，泪水早已在她的苍白的脸颊上蔓延开来，而她却浑然不觉……
时间的一切都退得好远。周围是一种震耳欲聋的安静。此刻，梵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出姐姐子萱安慰她时的画面，“你会见到你妈妈的，这是迟早的事！你要相信，你的妈妈一直都很爱你，只是，你要知道，谁都会有秘而不宣的难处，这些你以后会慢慢明白的……”好心的姐姐啊，你是否看到了，当我的心在冰冷的绝望中浸泡后，在十载岁月中艰难的沉潜后，那些不为人知的痛楚抽丝剥茧，最终在它的表面结成厚厚的痂时，我那亲爱的母亲终于拉起了我冰凉的手……我终于不用再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