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你醒醒。”
“清和，我要给你下三年的禁酒令。”
“清和，你歇会再喝。”
“清和，夏夷则不会回来了。”
“清和。师祖要见你。”
师祖吗……清和抬起头，隐约看到南熏叠成了三四个的人影晃着。
师祖大约还是要去见的。
“纵是喝了酒，也不该走了这些时候。清和，如今可是我叫你，也不应了？”赤霞转身，对着刚进门的清和道。
清和垂首：“弟子不敢。只是一路走来，处处都……难以忘怀。”
“你晓得念着，却忘了你也是徒弟。你这样，为师又怎么看得下去。”
“弟子不孝。”清和跪地，“劳师祖挂念伤心。”
“我大概也是活该，非要揽当年那一篮子的事。罢了，大约这点你倒学了十成十……为师只望自己几个徒儿都平平安安，可既然做不到平安喜乐，却又为何不放下。你也看过这世间许多沉浮，众生不过是过客，何况那家的人，怎么都逃不出去。”
清和想，他终究不如师祖通透，怎么她看去，尽是可以割爱的短痛呢。
师祖得道前大约没读过那句诗，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或者，师祖还没来得及遇到，或者太早便已错过了适合那样一句诗的人。
这么想似乎很是不敬，清和轻咳了声掩饰如此心思，却还是不放下这般想法。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那些都是好的。
可没有了那样一个人，又有什么是好的呢。

他觉得他早已习惯了那个小徒弟在自己身边，起手落阵，不管阵法是不是成熟无瑕;或者早起奉茶，晚间掌灯，在桌边站着给他护稳微晃的烛光，看他画下一幅红梅白雪、太华清景，等他教自己几笔画法或是书法，也不拘是规整还是随意的风格。
总是好的，不管御寒结界里是小时候那个与他下着棋眼巴巴地等他用筷子给他蘸滴酒尝的夏夷则，还是后来长成俊朗少年，陪他喝酒与他对饮的夏夷则，还是会劝他勿要饮多，也会在他偶尔一次醉倒后，打理好院落内外一切帮他掩过——帮他挡住南熏的夏夷则。
也不管是哪一年哪一季的太华山景，是银装素裹，或是春花纷繁，是白鹤长立院中啄梅，还是群起飞过太华群峰。
或者，有更特别的，是太华春景，还有那个和他一起酿酒的夏夷则。
“师尊，这些梅花蕊梅花瓣，收来要做什么？”
“不能这么早告诉你，做好了你便知道。”
以夏夷则的聪颖，不可能猜不到：“师尊是要酿酒嘛，这酒要埋多久？”
清和轻笑，这徒弟跟了他，这些风花雪月倒是不必人教，便道：“为师也不知道，大约什么时候想喝了，觉得可以喝了，挖出来就是了，哪有个具体年份的。”
“哦，那师尊，以后我们每年都酿，等弟子长大了，陪师尊一块喝。”
清和笑笑，摸了摸这小徒弟的脑袋，他想这日子真是好，和徒弟一起在太华摘花酿酒，还约了将来一起喝。他想这样带他的日子总还有很多，徒儿长大大约也还要很久，长大了也只要陪他酿酒共饮，不用担心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什么事。师门太华里，有对这样闲散的师徒未尝不可，而这对师徒，这般闲散大概于谁都是最好。

“师尊师尊，这酒，有名字吗？”
“闲来自家酿的酒，哪里有什么名字。夷则若是喜欢，就来起一个罢。”
“既是掺了梅花酿的，便叫‘清梅’可好。”
“哦？你倒说说看，这‘清梅’是什么意思？”
“弟子心想，闲来酿的酒，只取个淡雅家常的名字便好。是师尊的主意，弟子僭越，便借了师尊的道号。”
清和摇头，毕竟是深宫里走出来的孩子，就算是对自己师尊，他也总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一个字而已，哪来的僭越。就这样？”
“师尊却要怎样？若说深意，也不是没有……人们都说字如其人，弟子却以为，一人所做之事，无一处不流露出那人的风神气质。此酒是师尊所酿，自要取个配得上它的名字。梅香清寒，梅枝傲骨，是师尊的样子。”
清和听得笑了：“夷则，你眼中的为师，有这般好？”
夏夷则定定地仰头看着他：“嗯。
“弟子也要像师尊一样，便如寒梅，清霜傲骨，行走世间才堂堂正正。”
清和点了点头，心底却叹惋，这么好的皇子，却只能和他在这山中默默一生——不，这样好的李焱，未尝不会有要走下山去，要坚持在红尘滚滚间，甚至于金碧辉煌之上，做一株清梅的一天。
想到这，清和心下一紧，却未曾流露。徒儿总还小，日子总还长。

可山中岁月短，一坛一坛的酒埋下，一年一年的日子也就过去了。昔日那个小小的娃娃已经长成了风神俊朗的少年，清和偶一抬头总会不自觉道，“夷则，你如何便长得这么高了。”
夏夷则扶额，“师尊，您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这么说了。”
是吗……清和回过神，小孩子长得确实快啊。
“既是大了，今日夷则便陪为师小酌一番可好。”
“自无不可，师尊说的，是太华山下的桃夭酿，还是长安城中的桂花白，还是……
“……想来是师尊酿的清梅。”
当然是清梅，那一坛一坛地埋下了，不就是为了有今天搬出来么。
“师尊，我敬你。”
“哦？夷则敬我什么？”
“敬师尊多年来悉心教导照料……也谢师尊，不离不弃。”
“为师自该如此，何必言谢。”
那一晚清风明月，梅色缀雪，以至于后来清和每每想起，都觉得那夜的酒，是喝过的最好的佳酿。
南熏总说，清和，上天也并非薄情，你想想，你至少还与夷则，一起酿过喝过那样好的酒。
清和却想，你不知道，本来有好多好多那样一起酿过的好酒，却只喝了那样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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