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君让有株养得很好的桂树。
虽说全大燕的桂花名义上都是他的，但这一棵，拿片漫山遍野的桂树林子也不换。这倒不是吝啬，金银珠玉于他而言无需在意，更别说这棵寻常树木了。
这树栽在皇宫里头一搁置多年的小院里，院里荒僻破败独留这树生机盎然，于是更显院子萧凉如斯。此处风水并不算好，品种也普通，纳兰君让却时常来看顾，不肯让它有那么点颓然枯黄的迹象。
“心思全在一株桂树上。”故友曾拎了壶酒来树下，同他对酌时便笑道，“你这般心散，将来如何做帝王？”
但这也不过是句调侃，如今他是个堪称明君的君主，平日里勤政爱民后妃寥寥无几绝不耽于声色，可见日理万机时多出来那点空闲也仅在这树上了。
有时夜深后他会独坐庭中，得月便赏无月观花。花若落尽就寻出书房里早已冷去的残茶，直至半夜三更方才饮罢，起身往寝殿去。
这夜他仍在，面前摆了一坛酒。酒未开封，旁边是酒壶与两只酒盅。
今日是十一月十五，望月圆满，月色凉透却也极澈，将庭中照成一片霜白，无端端令周遭又冷上几分。毕竟仲冬时节，夜里这般坐着终归是要受了寒的。但纳兰君让仍不动，连衣角也未乱，不时瞧一眼院门。他在等。
十年前他曾与故友在这树下埋了坛酒——现今便摆在桌上，定了十年后再取此酒对饮，无论贫贱富贵抑或君臣死敌，饮酒时便将其皆数抛去，独留“挚友”一词。当初他深信这朝堂纵使再如何风云变幻，那人始终是大燕臣子，是惊才绝艳的雪里白狐，是他日后登基为君时最有力的臂膀。他想他们会一直并肩，一同令大燕傲视天下，造出一个无人能及的盛世。最终垂垂老矣时，可以举樽共饮，说起当年爱慕的女子。
他以为即使无法拥有君珂，他还至少有一友相伴而行。
——然而最终，这愿望还是随天下大势而灰飞烟灭。
再次见到旧友，是在继位大典上，依旧是那般波光潋滟眸子漫不经心笑意，两人平礼相见。朝堂底下窃窃私语，庆燕两国帝王谈笑若春风，好似前些年未曾有右相叛燕自立为帝，未曾有边邑上的频繁交战。实是因尧国强盛不可忽视，仅靠一国之力难以摧毁，这才有旧敌成新友，两国弃仇结盟。

随后是御花园小宴。席上所言无他，不过还是天下，提及君珂，两人皆是一静。杯中盛的是陈年佳酿，蕴着浓厚酒香，当得起一句琼浆玉露人间少有，纳兰君让却觉不出其中醇美。
自然是想起了君珂，她从来最能牵动他的思绪——连美酒也若白水，只能拿去填忽然空荡的心头，他抬眼望向对面，那人笑意不变继续斟酒，却饮得极快，酒壶里头很快便空了。
这宴席自始而终都没滋没味。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数月之间天下大势犹如流云变幻不定，到最后庆帝为救尧后身死山中，民间话本添了讲不尽的恩怨纠缠。青阳郡归于燕，冀北归于尧，暂且安定下来，朝堂在一场大乱过后清净不少，纳兰君让得以重整朝纲。
期间他有时会想起多年前幼稚可笑的梦想，倒也没什么心绪起伏，只不过叹了口气。
以大燕此时的处境，又如何能容下他一展抱负？至多是在众多强国之中求得几分安生。前些年战事不断，燕朝国力大不如前，更有四方强敌虎视眈眈。
亡国一夕足矣，中兴却何其之难。莫论开疆拓土了，如今连守成也十分不易，而朝中良臣颇少，世家仍掌大权，若行变法将有诸多掣肘，若怀柔则起效较缓。君珂承诺此生必不令燕京为战火所扰，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两百年国祚承续，差不多下一代便能给断了。
因此他这几十年，重振国威倒不一定，却至少要让这大燕于既定的死路面前再拖延些时日。
眼看着月上中天，这院中仍是他孤零零一个。
亡者不可复生，本就不该奢望那位前来赴约。他曾疑心是金蝉脱壳之计，毕竟尸首无法可寻，指不定借此瞒过天下人，以另一个身份活着。
然而密探向他上报，说庆帝那日似是旧疾复发，即便留得一命也已成将死之人。
哪有什么亘古不变的荣华？终究都要烟消云散。
沈梦沉是如此，燕国亦是如此。他想，这桂花酿或许等不来当年的另一人了。
自桌边起身，纳兰君让将酒坛重又埋回树下，没动酒具，只将它们留在桌上，说不清是为了纪念还是忘却。最后又瞧了眼这株桂树，他转身走出这小院，背影萧索寂寞。
而在他离去时，有一缕微风吹过那石桌，停在今夜从来无人落座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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