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令》
一：起
明葵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可恶的叶旻！
她独自一个人蹲在河边，愤愤地想着。
佛家常劝诫世人，须戒躁戒嗔，持般若静心者方能长久。——但很可惜，并不是所有的烦心事都可一笑而过，明葵便是如此。她越回想一次叶旻，怒火就越上一层，最后干脆跳起冲着湖面大叫起来。
明葵讲不清自己结交叶旻是在何时，只知自能记事起她的记忆中便有了叶旻的存在。她和他一起上树偷枣，下河摸鱼，也被街口的大黄狗追到屁滚尿流过，这同甘共苦的情分再加上十几年的交情，明葵认为他们的关系肯定比铁还牢固了，孰料一朝风云变，身边除她外从没其他女孩的叶旻开始对着一个女人团团转，活像一只守骨头的狗。
那个女人是三天前来到叶旻的府宅上的。彼时她和叶旻坐在台阶上一起吹叶子，忽然一辆颇气派的马车辘辘而来，停在叶府门前。
叶旻爹娘均是商贾，府上人来人往已是常态，是以她眼皮都懒得抬，然而身旁吹叶声却骤然停止，她只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叶旻早已闪身奔到那提裙下车的女人面前，谄媚之意再明显不过。
然后叶旻再没理过她。
好吧。明葵承认，那女人确实很美，美到令她长了一回眼界，自己同她比，要甚没甚，活脱脱就是衬托红花的大绿叶。
但明葵还是气愤。
整整三天不理她她本就难忍，今儿个叶旻难得良心发现，邀她去赏玩元宵花灯，路上却一个劲地向那女人嘘寒问暖，当她根本不存在似的。她一赌气，自个一个人跑到河边，省得他俩碍自己的眼。
明葵用脚碾着小石子，暗暗磨牙道：“臭叶子，死叶子，你勾搭顾秋盈有什么意思。她是有夫之妇，你们注定没有好结果的！且今日可是元宵，她夫君必定会回来，还拼命献殷勤，这不找死吗？色令智昏，见色忘友！去死吧去死吧！”
“嘿这大过年的，你骂谁死呢！小姑娘嘴巴能不能干净点？”
明葵本就是那熊熊烈火，冷不防被人数落，火上骤然泼下一瓢油。她转身吼道：“要你管，死胖子！”
路过的屠户也是个脾气火爆的，他的眼立刻瞪直了，撸起袖子道：“你怎忒没教养？！行，既然你爹娘没管好你，我就替你爹娘管！“
说着一个蒲扇似的大手便挥将下来。
明葵心中叫苦，早知便不该挑这处人少偏僻的地方。她闭紧眼准备承受这一击，火辣辣的痛觉始终没落到脸上。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眼前一个白衣男子拦在她面前。
男子玉雕似的手擒住屠户的手臂：“对不住，这是我家的孩子，一时走丢了没看管好，估计迷路了，此处又黑又偏僻的，孩子难免怕得很，是以口不择言。我想她本也不是有意，”又双手作了个揖：“不过她既冲撞了阁下，我就代她陪个不是。”
这一番道歉话说得在情在理又情意恳切，明葵心中正叹服着，白衣男子却转过身来，低头对她严肃道：“葵儿，便是你心中害怕，也不当拿别人当撒气使的对象，还不赶快道歉？“
明葵险些被男色迷了眼，所幸她尚能稳住心神。她心中思忖，男子的话确实在理，诚然她并非害怕，而是不忐，可也不当拿旁人撒气。这般一想，明葵便被自己方才的无理惭愧到无地自容，便对着屠户真心实意地致歉道：“叔叔，对不住。”
屠户虽脾气火爆，人倒也不小心眼，哈哈笑道：“既是道了歉，扯清了误会，那就没什么事了，我还要赶着去点灯呢。”
明葵目送屠户走远，突然想起一事：“咦，哥哥，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有个葵字？”
男子注目她一瞬，笑吟吟道：“我随便一讲，竟然猜中小妹妹的名字了吗？小妹妹刚才生气什么？小姑娘家的，经常生气可不好看啊。“
明葵开口方想控诉叶旻，肚子却咕地一响，她尴尬地摸一摸鼻子，控诉的动力也泄了。
男人噗嗤一笑，摸摸她的头道：“正好我也饿了，边吃边说吧。“
明葵点头：“好啊，谢谢哥哥。“
男子惊讶了：“你这么快答应，就不怕我是拐你的坏人？“
明葵歪头道：“坏人不会救我的，而且哥哥你身上的衣服可不是一般的料子，卖了我也不值这衣裳的钱吧。“
男子失笑：“好罢好罢，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姑娘。

二：承
小镇灯火辉煌，街道上人流如潮车水马龙，诸物行货令人目不暇接，叫卖嬉笑声此起彼伏，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男子带明葵去的馄饨摊摆在镇上最有名气的断塔旁。
明葵坐在馄饨摊前，在喧闹人声中一边吃馄饨一边向男子控诉叶旻见色忘友的斑斑劣迹。男子听她讲完后，便问笑吟吟地问道：“你喜欢那个人？”
明葵很坚定地否认道：“才没有！”
“如不喜欢，又为何不乐意他和别人女子靠近？”
“因为他见色忘友！”
听了明葵掷地有声的话语，男子不可置否地一笑：“小姑娘嘴硬可不可爱。”
明葵嘟起嘴：“可我确实不喜欢啊！呐，”她掰起手指：“我一没和小叶子又吵又闹，那女人来之前一直都挺好；二小叶子的爹娘也没往我脸上泼水说我配不起小叶子，他们都待我很好，还说要小叶子娶我做媳妇……嗯……也没有特别坏的女人陷害我……”
男人无法再听她列举下去，难以理解道：“这样不挺好吗，为什么要这么折腾才是喜欢？”
明葵睁大眼：“话本子都是那么说的啊，喜欢都要死去活来的。”
男子失态地扶住额头，明葵再三叫他方回应。男子清咳一声，转移话题道：“我听之前那屠户说，要去点天灯，我近日方知晓此事，真有趣得很呐。待会我要和我夫人去点，你去吗？“
点天灯是小镇由来已久的风俗，除灯会外，镇上每个人会在元宵节当夜买一盏孔明灯，在灯罩上写下愿望，以祈求来年所愿得成。而后全镇子的人都于戌时四刻放飞孔明灯。这习俗甚有名气，名声一直传到镇外，引得不少镇外人前来观赏。
明葵听那屠户所言，也知点灯时辰也将近了。她扁扁嘴，道：“灯笼我没买，再说了，我哪有心情。“
男子笑道：“我夫人正好多买了一个灯笼，你拿去点也不妨事的。“男子忽然抬头：”巧了，他们也到了。“
明葵也好奇这般言行不凡的男子哪个女人才入得他的眼，便跟着伸头张望，却看到熟悉的两个人影。
正是叶旻和……那女人。
她一僵，立刻拔脚开溜，手被男子眼疾手快地一锁，明葵登时动弹不得。
她惊恐地意识到——
自己，入套了！
男子此时不紧不慢地开口：“明葵，现在我正式介绍自己，我叫谢松。而你说勾引你小叶子的女人，正是——我的夫人。”

三、转
自己用语言抽了别人几百鞭，被抽对象的家属坐在自己面前，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倒霉的事吗？
明葵自问没有。
她心中又急又慌。
急的是脱不开身被谢松算账和面对小叶子和那女人，慌的是小叶子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可她自己实在挣脱不开那人的手劲，见脱身不成，便急急为叶旻开脱道：
“其实小叶子也不是有意……他……”
“放开我的葵花花！”
听到这声音，明葵的赌气劲立刻上来了，对叶旻跳脚道：“谁是你的葵花花！”
叶旻听得明明白白，不过他却难得地不回明葵的话，大步地向谢松走来，一字一句地认真重复道：
“放！开！我！的！葵！花！花！”
谢松无奈道：“我是你的长辈，何况明葵还是我找到的，你……“
叶旻才不回答他，掰开谢松的手，将明葵硬拉到他身后，方才涨红着脸道：“葵花花只有我能碰！”继而却道：“谢谢！”
谢松哭笑不得。
顾秋盈款款走上前来，瞧见明葵安然无恙，才松口气：“方才我和小旻转了一圈没找着，来这里和你会合时还忐忑着呢，得亏阿松你找着了。不然我怎么跟明葵父母交代。”把灯笼提到明葵眼前，笑盈盈地道：“明葵，去吧，和小旻点天灯。”
明葵扭头道：“你自己跟小叶子点吧，我可不去。”
顾秋盈笑道：“这说的什么话，我不和我的夫君腻在一处，跟着小旻做什么。还是说……”她狡黠地眨一眨眼：“你喜欢小旻？”
明葵道：“没有！”
“咦，你要是不喜欢小旻又气什么呢？哎呀……嘴撅得好高，都能挂油瓶啦，不气不气，这些天小旻和我可没有和你在一起开心。”
“哦，真的和你特别不开心，三天不理我。”
“哈哈，好酸的味道啊，你吃醋了，可小旻刚才也吃醋了，可见他也很喜欢你呢。”
“姑姑，你可别乱讲！”叶旻立刻反驳。
“我胡说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互相关心在意，可不是天生一对？“
明葵表情呆滞了，才机械似地扭头过来：“啥，她是你啥？”
叶旻不太明白明葵的反应，挠头道：“我姑姑啊，怎么了？”
明葵负隅顽抗了一下：“少来，你亲戚我又不是没见过，而且哪有那个亲戚姓顾不姓叶的。”
顾秋盈道：“这个嘛，我和阿松平日事忙，不常亲戚走动。我确实是叶家人，我娘姓叶，我爹姓顾，我跟爹姓不跟娘姓。”
明葵松了口气，嘟嘴道：“什么嘛，我还以为是什么……我还以为叶子你以后不跟我玩了。”
叶旻立刻大喊冤枉：“我哪里不跟葵花花玩，我觉得葵花花最好了。”
明葵脸色飞红，扭过头哼了一声：“臭叶子，还不放开我。”
叶旻不依：“可是葵花花你都没答应和我点灯。”
明葵跺脚道：“蠢死你算了，你这个木头！”她抽手奔向广场，顺便拿走了顾秋盈手上的灯笼。
叶旻垂头丧气道：“葵花花还是不想理我。”
谢松摇头：“唉，你还真是笨。她是原谅你了，拿灯笼吧，和明葵一起去点灯。”
叶旻揣揣道：“真的吗？”
顾秋盈对他挤出一个很有信心的笑容，道：“真的。“
叶旻立刻欢呼，追赶着明葵的脚步跑去广场一起点天灯。顾秋盈见叶旻没入人潮，维持的体面笑容立刻垮下来，她趴在桌子上哀嚎：“完了完了完了，失败了。我怎么跟舅舅舅妈说。“

四：合
谢松用勺子搅了一搅馄饨汤，不紧不慢地道：“真不明白你舅舅舅妈，还有明葵父母急什么，叶旻和明葵这两孩子还没满十五。“
顾秋音辩解道：“可是女孩子十五就及笄了啊，及笄后可以嫁人了嘛。明明这两孩子互相喜欢，偏偏脑袋缺根弦，还以为……唉。“
原来叶旻父母和明葵父母乃是好友，交情颇深，来到镇上安家的时特意住在对方隔壁。也真是巧了，这两家人生的孩子正好一男一女，可以结个娃娃亲。叶旻明葵父母正有此意，不过考虑到情爱这事不能强求，便按下不提。然而孩子长大后交往亲密非常，俨然一对寻常恋人，两家人就有意撮合了。
只是苦于这两孩子对情爱之事太迟钝，只以为自己是对方最好的玩伴。两家人为点醒他们，什么法子也试过了，均不见效。焦头烂额之下，顾秋盈来到，听闻此事便献出一计策，说何不让他们吃对方的醋，一吃醋，便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她故意将叶旻拘在身边。
顾秋音对这个计策很有信心，因为谢松就是这么被她拐来的。
但没想到，失败了。
谢松凉飕飕地补刀：“你这就是个馊主意，你除了吃和睡，还会什么？“
“我怎么不会！“顾秋音拍桌而起。
“嗯？“谢松挑起半边眉毛，表示自己拭目以待。
“我、我……”顾秋音捂住自己的火烧似的脸，张开指缝觑向谢松，小声道：“我还会色、色诱。”
谢松：“……“
广场之上，叶旻和明葵用毛笔各自书写下自己的祈愿，又点亮灯笼，他们相对而笑，橘黄色的灯光晕暖少年少女朝气的脸庞。放灯时间渐渐来临，万千灯火冉冉升起，就等待在这一刻。
叶旻伸出脖子道：“葵花花，你写了什么愿望？“
明葵眼疾手快地将灯笼一挪，对叶旻比了一个鬼脸：“略略略，才不告诉叶子你。“明葵又伸头凑到叶旻面前：”那叶子你写了什么？“
叶旻别开灯笼，像模像样地模仿明葵的样子：“略略略，才不告诉葵花花你。“
明葵气呼呼地踢了叶旻一脚：“臭叶子！ “
忽而钟鼓声骤然响起，叶旻啊了一声，对明葵傻乎乎地一笑：“葵花花，放灯笼啦！“
明葵瞪他一眼：“我还不清楚吗，才不要你提醒。“
明叶二人同镇上的人一起松手放飞孔明灯，无数数不清的灯笼乘晃晃悠悠地飘上天际，一瞬间夜幕如若星海来，绚烂璀璨，美不可言。
没人知道，与此之中有两个灯笼笔迹一样稚嫩，愿望也惊人地一致——
永远要和小叶子\葵花花在一起。
明葵痴迷地仰望天空，这样的盛景无论多少次都看不腻，要是手边再有自己最爱吃的桂花糕就好了。
自己正这般想道，头发被人拉了一拉，她转头刚吐出干嘛二字，一个厚厚的油纸包递到自个眼前，包裹隐隐传出熟悉的香味。
叶旻塞点心到她怀里，完全没有自己也吃一口的意思：“我不是随便买的，我是去东九巷张寡妇那家买的，葵花花你吃。”
明葵一怔，叶旻勉强算是眉清目秀的脸庞在灯火映衬下忽在她眼中生出别样的魅力。
“臭叶子，死叶子，你勾搭顾秋盈有什么意思。色令智昏，见色忘友！去死吧去死吧！”
“放开我的葵花花！”
“其实小叶子也不是有意……他……”
“葵花花你吃。”
思绪纷杂缭乱，令明葵如身在迷雾，雾气逐渐消散，一个女人的嗓音清晰分明起来——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互相关心在意，可不是天生一对？”
明葵的心跳忽地漏掉一拍。
叶旻眨眨眼：“葵花花，你脸红什么？”
“胡，胡说八道！”明葵欲盖弥彰地道，一张言辞犀利的嘴竟语无伦次了：“别仗着我许了跟小叶子你在一辈子在一起的愿望，就随意欺负本姑娘。”
明葵偷偷地一抬眼瞧叶旻，差点忍不住蹦起来：“呆子，你跟着脸红什么！”
叶旻打了个哈哈：“有、有吗？”
两人扭头各看向另一边，极力忍下擂鼓似的心跳，却忍不住伸出手触碰对方的手指。手指仿若是降落于初冬的第一场雪，想要温柔地拥抱，又怕会惊扰。手指相握的那一刻，明葵叶旻均是一愣，然后噗嗤地笑出声来。
谢松还未对顾秋盈惊世骇俗的回答有所反应，顾秋盈却哎呀一声，拉他起来：“点天灯了阿松，别呆站着了，不然来不及了。”
谢松没挪步：“老实说，我感觉点灯笼没意思。“
顾秋盈颦眉道：“说什么话，这样的好日子，不点天灯还有什么意思。
谢松俯身，在她耳边暧昧地道：“正是如此良辰，为夫才要与夫人做更有意思的事。”
顾秋盈意会，脸颊顿时一红，谢松含笑将她揽入怀中，转身走向叶府。
顾秋盈忽而回想起明叶二人的事，叹道：“也不知他们何时才看清自己的心意。”
谢松回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十指相扣，相视而笑的少年和少女身上。他一怔，继而微笑道：“我想，会很快的。“

完

星轨？

还是阿渲？

作者：@米心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