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苏秦第一次以间谍身份出使齐国。然而燕昭王复仇之路十分艰难,燕国虽然在燕昭王的努力下日益强盛,但齐国挟威宣两代之盛,依然非燕国可比。即便齐国自身疲敝,也需要形成多国攻齐的态势,方能破齐,否则有盟友救齐,依然不能成事。齐国一直觊觎宋国的富庶,所以苏秦除了按照计划促使齐国攻宋,消耗齐国力量之外,另一个关键就是破坏齐国与诸国的外交关系,特别是临近的赵国,让齐国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苏秦第一段出使之旅相对平淡,也并未得到齐闵王的重用,此时齐国的主政者是孟尝君。根据《帛书》第四篇苏秦的自述,这五年间苏秦让齐闵王充分信任燕国,甚至在与燕国交界的北方“虚北地行其甲”,允许燕国的军事活动。而齐国与赵国虽未破裂,但关系“一美一恶,一合一离”,也就是时好时坏。但这时燕昭王首先沉不住气,听田伐之言贸然攻齐,导致燕齐关系恶化,苏秦只能请求辞去使臣职位回到燕国。
此时燕国并没有攻灭齐国的能力,只能勉力修好与齐国的关系,并送质子与齐。这段时期苏秦也曾萌生退意,一方面燕昭王沉不住气,难以执行大计,另一方面修补燕齐关系已极为困难。然而当悔悟的燕昭王再次请求苏秦出使齐国,继续当年约定之事,苏秦还是冒死前往。燕昭王毕竟待苏秦不薄,赐给苏秦爵位和封地,“武安君”的封号很可能来自燕昭王,而绝非《史记》所言几十年前的赵肃侯。
苏秦对自己这次使命的处境非常清醒,《帛书》自述中,他提及当年出使齐国前对燕昭王说:“臣贵于齐,燕大夫将不信臣;臣贱,将轻臣;臣用,将多望于臣;齐有不善,将归罪于臣;天下不攻齐,将曰(苏秦)善为齐谋;天下攻齐,将与齐兼弃臣,臣之所处者累卵也。”也就是说苏秦无论在齐国成败与否,都是危机重重的境地,甚至攻齐事成,很可能同齐国一同毁灭,他看得太清晰。
当时燕昭王表示坚决相信苏秦,并嘱咐他尽量争取被齐国重用,并让他带上家属去齐国,争取信任,即使无法被重用,也要保住性命以待时机。苏秦于是冒死到达齐国,开始第二段,也是最后一段颠覆齐国的间谍生涯。这次开始的时间大约是在公元前289年,推测的依据是《战国策.齐策四》中苏秦自燕之齐一篇,恰逢秦昭襄王派魏冉给齐国送来帝号,此事发生在前289年。当然苏秦可能在齐燕之间多次往返,所以时间点还是很难清楚推测。
这个时候齐国国内政局也已发生变化,贵族田甲劫持齐闵王,齐闵王脱险后主政的孟尝君遭到怀疑,被齐闵王剥夺权力,齐闵王亲自主政。此事也让孟尝君深恨齐国,后来到魏国为相,一直试图攻齐,成为苏秦拉拢的对象。为了这次入齐苏秦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为了破坏齐赵之交,苏秦同主张秦齐交好且担忧赵国威胁的齐国重臣韩珉联络,为韩珉献计,让韩珉以齐国做后盾在秦国受重用,可使秦国令燕国侍奉齐国,这样秦齐燕结盟,韩魏不敢不从,赵国不听话就可以攻打赵国,赵国听话齐国可以攻打觊觎已久的宋国。韩珉听信了苏秦之言,亲自驾车迎接苏秦,韩珉之举也抬高了苏秦身价,让苏秦更快得到齐闵王的信任与重用(《帛书》)。
大约一年后齐国与赵国在东阿会晤,商量共同讨伐秦国,去秦帝号(前288)年,苏秦也参与了谋划,不过齐国的目的是想阻止秦国救宋,从而利于自己攻取宋国。苏秦在联络韩赵魏伐秦的过程中,因为各国各有考量,不甚齐心,《帛书》多篇内容皆是苏秦反复写信给齐王,让他相信齐国和燕国交好,三晋不敢乱来;并让齐王收买已在魏国为相的孟尝君和赵国主政者奉阳君李兑,合纵攻秦则秦不敢救宋,加上宋国君主昏聩,这段时间足够齐国攻下宋国。韩赵魏如果不愿,齐国可以和秦国结盟断韩赵魏后路。
可惜燕昭王又当了一次猪队友,见齐国攻宋,就暗中联络魏国的孟尝君和赵国反齐的另一实权人物韩徐为攻齐,没想到走漏了风声,齐闵王决定撤兵。但此时齐闵王并未怀疑苏秦的间谍身份,将他知悉的燕昭王的图谋告诉了苏秦。此时尚在魏国出使的苏秦赶紧密信燕昭王,要他保密,稳住韩徐为与孟尝君,不要再公开谈论伐齐,否则想害他和害燕国的人都将趁机而动 (《帛书》)。
苏秦的这段间谍之路如他所料,危机重重,最大的危险自然来自他欲破坏与齐国关系的赵国。赵国主政者奉阳君李兑是个狠角,他在沙丘之乱中围困赵武灵王,导致赵武灵王被饿死。李兑的主张相对亲齐,也有从齐国获取封地的私心。在燕王联络伐齐的事情暴露之后,李兑趁机结交齐王,将谋划伐齐一事推罪苏秦,并向齐国讨取封地。齐国见燕国有谋逆之心,也想结好赵国,就派人给李兑送去封地。燕昭王十分担心,让苏秦赶紧回齐国,破坏齐赵之交。
苏秦冒着生命危险回齐国,劝齐王不要给李兑封地。《帛书》第一篇有“冒赵而欲说丹与得”,“丹”是公玉丹,“得”是强得,皆是齐派往赵的使臣,很可能是齐王虽未怀疑苏秦,也未完全采纳苏秦意见。公玉丹是齐王宠臣,苏秦不得不再冒险去赵国,通过劝说公玉丹来改变齐王意见。而李兑可能对苏秦真实身份和破坏齐赵之交的目的有所察觉,立即扣留了苏秦。幸而这时齐闵王依然相信苏秦,李兑不能直接对苏秦动手。而苏秦在险境也多次联系燕昭王,请他救自己脱险。燕昭王也出面营救了自己最重要的棋子,他对韩徐为说:“止某(苏秦)不道,犹免寡人之冠也”。燕昭王这样说,赵国也不得不放走苏秦。苏秦自述说“振臣于死”,可见这次被赵国囚禁的经历,真是到了生死边缘。
除了外患,苏秦亦有内忧,燕昭王也不能像当初许诺的那样始终信任苏秦。在燕昭王联合孟尝君,韩徐为伐齐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燕国为示好齐国,派将军张魁率军助齐攻宋,但《帛书》和《吕氏春秋.行论》记载,齐国杀了张魁。当时燕昭王怒不可遏,想再攻齐,但被臣下凡繇所劝,忍受屈辱,缟素离宫居于郊外,并派使臣卑辞请罪,说是自己所派之人不贤惹怒齐王。但据苏秦自述,燕昭王将此事归罪于他工作不力。再加上苏秦坚持要燕昭王延迟伐齐计划,等待更好时机,以及齐赵交好的征兆,让燕昭王在救出苏秦之后,也考虑让人替换苏秦。此时苏秦给燕昭王写了《帛书》中最令人动容的,之前文中反复提及的那篇自述:
“今王以众口与造言罪臣,臣甚惧,王之于臣也,贱而贵之,辱而显之,臣未有以报王。”
“臣之德王,深于骨髓,臣甘死辱,可以报王,愿为之。”
“王苟有所善而欲用之,请为王事之。王若欲舍臣而专任所善,臣请归释事,苟得时见,盈愿矣。”
真心也好,虚应也罢,苏秦即使明知有身死之危,也不愿意放弃这项任务,燕昭王也选择了继续任用苏秦。一生成一事,足以留青史。
待这一轮局势稍稳之后,齐闵王准备趁宋国内乱再度攻宋,但秦国是一道坎,秦国不愿宋国为齐国吞并。苏秦为齐国伐宋游说秦王,并让齐国同意令秦国获取魏国的安邑,换取秦国同意齐攻宋(《战国策. 韩策三》,此章韩人应为齐人,韩珉为齐国主持攻打宋国,韩珉为相于齐)。为了齐伐宋之举,苏秦再次身入险地游说,他在魏国时齐国终于灭宋,魏国不得已而献安邑,并拘留了苏秦。幸而此时齐王依然信任苏秦,派苏厉游说,救出苏秦(《战国策. 魏策一》)。
当齐国攻灭宋国之后,局势终于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齐国吞宋,直接威胁到三晋。赵国亲齐的李兑似乎失势,燕赵联手,乐毅也成为了赵国的丞相。秦国也趁势调转风头,秦昭襄王声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齐无秦,无齐有秦,必伐之,必亡之”,坚决伐齐。甚至在齐国有向赵国派质子妥协时,秦王坚决不同意赵国妥协,还派兵四万助赵抗齐(《战国策. 秦策二》)。魏相孟尝君本与齐闵王有宿怨,自然愿意合纵伐齐。
此时五国合纵伐齐的局面已初步形成,苏秦也到了生命中最危险的时刻。一旦燕昭王正式动手,苏秦反复声称燕国可靠的谎言会全部破产,间谍身份必然暴露。在前286-在前284这段苏秦活动的记载不多,但他在燕国已经露出图谋齐国的征兆下勉力支撑,继续为燕游走,其中艰险,自可料想。在《帛书》中还有两篇文字,一篇是说客在秦国派起贾主持五国伐齐后,劝说起贾让秦国坐观,并提醒秦国三晋的威胁;另一篇是苏秦献书赵惠文王,提醒赵王秦国以齐为饵,实际要吞并韩国与两周的野心。这两篇若皆与苏秦有关,则可能是他在齐国面临五国并伐之局面时依然未被齐闵王识破,仍在主持齐国外交,不得不做出努力,或是他意识到自己命在旦夕,为寻求活命机会做一些拖延。
然而乐毅率领的五国之兵还是大举攻齐,经历多次攻宋之战后疲惫不堪,又对燕国缺乏防备的齐军迅速溃败。而苏秦的间谍身份也全然暴露。关于他的结局。《战国策. 楚策一》中曾提到“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不过《史记》中给出了苏秦结局的另一个版本,虽然时代错归于燕易王时,不过也符合苏秦一生所为:
“其后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不死,殊而走。齐王使人求贼,不得。苏秦且死,乃谓齐王曰:“臣即死,车裂臣以徇於市,曰‘苏秦为燕作乱于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于是如其言,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
在乐毅攻齐的时点,齐国大夫刺杀苏秦,很可能不是嫉妒苏秦而是识破了苏秦的阴谋。苏秦重伤濒危之际,竟舍一身血骨,让齐王声称自己是燕国间谍,将自己车裂于市,使刺杀自己之人邀功,这样必可擒下刺杀者,也为自己报了仇。这一步也让还蒙在鼓里的齐王依然信任自己,他太了解人心。
无论是何种结局,齐军兵败如山倒之时,苏秦的残躯正悬于齐国之市。而齐闵王也为轻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楚国出兵救齐,楚将淖齿却起反心,想与燕国瓜分齐地,齐闵王被淖齿所杀。齐国仅赖田单保住即墨与莒两座城池。齐闵王始终信任苏秦,可以说比燕昭王更信任他,连燕国联合孟尝君与韩徐为伐齐时也不曾怀疑苏秦,还将他从魏国救出,但苏秦不曾背弃对燕昭王之诺,却用一生的谎言将齐闵王陷入死地。那句“苏秦为燕作乱于齐”,也成了他对齐闵王唯一的真话。不知最后献出一身血骨,是否有偿罪之意。
最后引用我最喜欢的对苏秦的两句评价:《史记. 鲁仲连邹阳列传》中“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以及《淮南子》中“管子以小辱成大荣,苏秦以百诞成一诚”。
@随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