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德七年八月五日,齐帝御花萼楼,以千秋节宴百官,群臣献贺上诞。
——《齐国志》
兴庆宫,花萼楼。
明烛高照,御酒飘香,群臣宴饮正到酣时。更漏滴滴,已经到了深夜子时,楼中亮如白昼,烛光清楚地明亮了宴饮中每个人的形貌。
齐帝赵臻慢慢饮着一杯酒,杯到眼前时,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座位下首,文臣位中的左相,目光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回。空杯微抬,宫女再将酒倒满。
左相季良荣光满面,正不拘仪态地与几位同僚开怀畅饮,时不时发出两声爽朗的笑声,处处显着老当益壮。他两颊已染上不少醺红,大笑时连颔下的雪白胡须都颤颤然,仿佛带了些醉意。
今日是天子寿诞,按惯例在兴庆宫大宴百官,京畿之臣自不必说,连京外的地方臣子也破例进京参宴。
赵臻一向少言,今夜宴饮也只小酌了几杯,稍有言笑,但群臣并不拘束。通宵达旦的畅饮,满朝文武都十分尽兴,有些不胜酒意的悄然离席去殿外透风,片刻后再回来举杯续饮,故而座中虽有几个空席,仍是一片热闹景象。
一轮明月朗照,舞榭笙歌不绝,难得的放纵总是易让人沉沦,而突如其来的变故往往也发生在不经意间。
青州刺史方敬踉踉跄跄地入座,醉眼朦胧地向身旁的青州知州陆济举杯,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扬手便将杯中的酒倒进喉咙。
酒杯“啪”地落地而碎。
陆济乜眼看去,却被惊得酒醒了大半。
方敬的脸像被人猛地打了一拳,五官僵硬而扭曲,他两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像是要把什么从喉中抠出来,双眼暴突,目眦欲裂。
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流出来,形成一条红线,红线滴在地板上,一滴,两滴,渐渐汩汩成河。
一刹那时光静寂了,他邻座的几个人都瞪着眼睛,骇在了当场。
方敬仰面倒在了地上。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远处的丝弦依旧不绝,楼中的群臣依然在推杯换盏,奏乐声、欢饮声,与觥筹交错的声影衬着血流的场面,令人不寒而栗。
方敬轰然倒地,惊呼之声四起,有些人红着醉脸围过来看发生什么事,一看之下三魂吓丢七魄,酒盏也吓得坠地。
混乱似涟漪一般波及,终于传到了长长的宴席的首端。
身着兵甲的卫士层层传报,铁甲之声铿铿锵锵,直响到延英殿外。盔甲相擦轻撞,兵刃泛着不详的冷光,与宴饮格格不入。歌舞自觉地停下了,兴庆宫霎时寂静下来,一时烛光阴惨惨照着大殿。
士兵一层传递一层,一直传到殿外,传到殿前司指挥史乔咏的耳边。
传话毕,乔咏捏紧刀柄:“御林卫听令!”
“在!”
将士的应答之声排山倒海而来。
坐在殿中的重臣都搁下了酒盏,酒意未消地茫然看向殿门。
身着红衣金甲的指挥史乔咏在一片等待的寂静里,大步走到赵臻案前,神情严峻:“青州刺史方敬于席上身亡。”
“啪”地一声,酒盏碎地,赵臻霍然站起身,目光冷冽如霜。
众臣惊愕之中,纷纷下拜请天子息怒。
赵臻脸色阴冷地快步走向殿外,乔咏紧随在后,跪地的臣子也纷纷起身跟上,惟有左相季良如枯松般立在原地。
此刻季良眼中的醉意荡然无存,波澜涌动间隐现锋芒,他紧紧捏着酒盏,直到指节泛白面色才缓了一缓,将酒杯放下从容走向殿外。
珍馐美味、仙露琼浆都冷了。
御林卫的铁甲泛着森然的光,满朝文武低垂着头没有一个发话,天子踱步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沉闷。
“着刑部审理此案,七天为限。”
御輦离去,夜凉如水。
群臣拍拍膝盖的尘土站起身来,彼此相顾都有些心有余悸的意味,方敬惨死的景象还在他们眼前挥之不去,众人低声议论着今夜的惊险,结伴离去,没有人注意到黝黑的树影中还剩一人。
青州刺史陆济怔怔地立在树下,神色失魂落魄,浑不觉秋露寒凉。
肩头被人轻轻一拍,陆济身子猛地一弹,惊惧地转过头来,在看清来人面目时神色一动。
来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走吧。”
两人身影隐没在黑夜里。
尚书右丞温云峤从树后缓缓走出来,月光疏然照着他的红袍。他目光朦胧,一手软软地扶着树,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对方才之事毫无察觉。
温云峤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冷冽之气进入肺腑,才感到胃里的翻腾汹涌舒缓了些。
千秋宴上文官惨死,闻所未闻,天下罕有,可巧他第一次参宴就赶上了。他只遥遥看见那尸体一眼,就把美酒佳肴都吐得一干二净、丝毫不剩。
这么一想,腹中又开始翻腾,他掩住嘴,拖着虚浮的脚步往宫门走。
走了不知道多久,偶然一瞥,地上竟然多出一个影子。他疑惑地站住脚,盯着那多出的黑影苦苦思索——
而后肩头猛地一痛,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季府,书房。
已是三更天,残烛将烬之时。
吏部尚书韩进、青州知州陆济垂首分立两旁,一声也不敢言语,暗自观察季良的脸色。
季良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接过小厮奉上的热茶,他将茶端到嘴边轻嗅了嗅,脸色倏然一冷,下一刻茶盏重重摔落在地,化为碎片无数。
小厮慌地扣头不止:“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小的这就重煮一壶来!”
季良冷眼看着小厮离去,瞥了一眼韩进和陆济。
茶盏碎裂之声令人心紧,吏部尚书韩进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上前劝道:“老师,您消消气,保重身体……”
季良看他一眼:“消消气?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老夫如何不动肝火?”
韩进讪讪地闭了口。
季良眸子如鹰般尖锐:“那毒食饮酒水皆无碍,唯独遇茶而亡,方敬是知道的。”
“是。”韩进额头有冷汗流下,“他原本不该出事,学生也不知怎么……”
烛光明灭照着季良阴晴不定的脸色,韩进见他目光渐沉,心知恩师正在思虑,垂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是有人将他杯中的酒换成了茶。”
良久,季良盯着眼前的茶,缓缓出口。
韩进大惊失色:“除我们几个以外,谁也不知晓饮茶能使毒发的事,是谁……”
“眼下不是查这个的时候。”季良神色沉稳地打断他,“验尸结果就在这一两日,我们得想个万全的对策。他身中之毒与你我脱不了干系,只怕刑部顺藤摸瓜,查到不该查的东西。”
“即便是刑部最好的仵作,也只能验出方敬死于砒霜。更何况那张穆山生性怯懦,借他胆子他也不敢乱来。”韩进回头看一眼陆济,“此事随便找一人,掩过去也就是了。”
“随便找一人?人死在千秋宴上,满朝文武,众目睽睽,皇帝能善罢甘休?你也太过天真。”季良冷笑一声。
韩进噤声,瞥了一眼满头冷汗的陆济。
季良目光微敛,不看陆济,只闷声道,“青州刺史中毒身亡,最有嫌疑的就是你这个青州知州,你那些不干净的事是瞒不住了——”
陆济身子抖得宛如筛糠,“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至季良身前:“请相国务必救下官一命……”
陆济抓着他的袍角,在他脚下涕泗横流,季良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抓住陆济的胳膊,强行拖他起来。
“老夫是为你才惹动方敬,如今倒沾自己一身泥。”
“刑部尚书张穆山是个识时务的人,陛下那边却不好交代。”
“此事始于你,也该止于你。”
陆济脸色一变——
他猛地止住声,惊惧地抬头,只见季良幽深地看着他。
“你放心,老夫答应,保你的妻子孩儿,半生无虞。”
陆济怔怔地松开了手,哑然良久,终于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夜尽日升,东方大白。
金倪销瑞脑,锦被覆雕床。
他睁眼看见淡黄色的帷帐。
温云峤疑惑地坐起身来,不防肩背扯得一痛,他拧着眉毛去摸肩头,触手一片红肿。
昨夜的经历骤然出现,他心里一惊,小心翼翼地伸手将帷帐拉开。
“奴婢拜见公子。”
参见之声同时响起。
侍女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富丽堂皇的寝殿展现在他眼前。
温云峤保持着掀开床帐的动作,僵住了。
一时间万籁俱寂,他眼前是跪了一地的侍女,与殿中唯一一个立着的,穿青衫的男子。
青衫男子微微俯首向他走来,在距离榻前的半尺外站定,俯身,双手前举,把手中托盘奉上。
“请公子更衣。”
盘中整整齐齐,一件锦绣金丝窄袍,一身干净亵衣,一眼望去,雪白叠着雪白。
布料是上好的布料,是御贡的蜀锦。
温云峤盯了一会儿,抬眼问他:“这是何处?”
青衫男子抬起头,笑了笑,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治鹤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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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晋江,晋江笔名:半面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