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走吧。
师傅用大手按着我的头，话却不是对我说的。
难道我这剑舞的不好看么？
林中人剑势一缓，随手撒出几点剑花收手。
舞剑再好看，终不是吃饭本事。
可是唐师姐就凭舞剑有了饭吃。
你同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是我不如她漂亮，舞剑不如她好看？为什么她能成为你妻子而我不能？
不一样的，你以后会明白，走吧。
师傅又用手轻轻拍了两下我的头，转身进了道观。我知道是早课要开始了，悄悄瞥了一眼不远处怔怔出神的白衣女子，跟着走了进去。
那年我十岁，苏风止十六岁，师傅身影高大，不敢问年岁。

何谓知？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何谓守一？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何谓知守？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复归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於婴儿。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於无极。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於朴。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徒儿学文不勤，还请师傅责罚。
责罚什么？
徒儿愿清扫观前桃花。
她又来了么？
苏师伯今年又来观前舞剑了。师傅不去见她么？
舞剑一道，不能成正途。看似繁花烂漫实则腹内空空。你不要学她。
可是师傅，师娘当年也会舞剑啊。
你师娘，是不一样的。
师傅不再看我，回头望着堂中挂着的师娘画像，画中人身姿绰绰，眉目中自有情意千万。

我拿着扫帚到观前时苏风止已经舞完剑了，同样的白衣同样的细剑同样的碎花如雪。她也不看我，眼睛盯着观门口，神情灼灼好像要把门望穿。
苏师伯莫要再看了，师傅不会出来的。
你师傅他亲口说的不会出来了么？
师傅他说你舞剑不好看。
是么？在他心里，恐怕只有唐依依舞剑好看吧。
师傅说，师娘是不一样的。
小道士，你说我与你师娘相比，谁更好看？
你好看些，师娘板起脸很严厉的，都没有对我笑过。
那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师娘啊？
我喜欢师娘，师娘给我做菜吃，还有，师娘板起脸，却从来不打我。
哦，这样啊，那你师傅就打你了？
师傅也不打我，我背不完书只有自己罚自己来扫地。
边说边扫，手中扫帚被我耍的虎虎生风，卷起地下残花片片，偶尔有几点落在身后净处也不管。或许是少年人特有的骄傲，我昂起头看向那个被称为师伯的女人，原来她跟我说话也没看像我这边。残旧的木门阻挡了一切望向观内的视线，能看到的只有深灰色的门和缓缓流过的时间。
十二岁的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望穿秋水，师傅所谓的知守应该就是这样吧。知我已经知道了，那我还要守什么呢？

那年春，且将桃花切一斤
《大熹年纪 诸侯传》
永和九年春，风止候入摘星院，折魁秋比，封御林军副使，官从正六品。次年春，楚安候携帝命入主启天城，诸侯震怒，率军讨伐，拦楚安候于临波门。廿年争霸自此而始，史称：逐鹿之战。
小道士，你又犯错了么，怎么还是你扫地啊？
回禀师伯，我没犯错，只是没事情做，就想来扫扫地。
你是来看我舞剑的么，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弟子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喜欢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啊。就像我喜欢你师傅，你师傅却喜欢你师娘。
苏师伯，什么才算是喜欢一个人呢？
那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大概是你想看她舞剑吧。
可是，师傅不喜欢看您舞剑，师傅说苏师伯舞剑是旁门，登不得大雅的。
我知道啊，可我还是喜欢啊。
说话间剑已停了，细剑入鞘声音清冽，苏师伯靠着一颗矮桃树，眼神平静空旷。
可我还是喜欢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师伯，您为什么喜欢师傅啊？
我也不知道啊，为什么呢？大概是以前自己笨吧，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后来大了也就懒得改了。
师伯，您说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么？
这是你师傅教你的？
不是，师傅写字总爱写这几句，我就记下来了，好像这些，他还爱写什么故国山河今安在。
这样啊
倚在树上的身子重新正了起来，苏师伯将手中秀剑递给我，托我转交给师傅，像往年一样望了几眼木门，随后转身离开。十六岁的自己不曾想过下一次与苏风止的见面会是如何，却想过若是见不到苏风止，自己又当如何。
师傅，你就答应徒儿吧，你要是不答应徒儿，徒儿就这样一直跪着不起来。
永和七年春末，离国天南郡知守观养身殿外，素衣道长身付六尺桃剑，一直长跪不起。
当是时，楚安候自启天城受封回国，漓阳城外人声沸沸，楚国上下夹道相迎。来凤楼作为漓阳城内最好的酒楼，自然少不得宾客来往，议论纷纷。
楚安候今日入城盛况真乃罕见，不愧是平定南荒的人啊。
安候年少有为，必保我大楚百年不败。
此言一出，四下皆有人叹服，楚毅候年老无力理会朝政，楚安候身居太子之位时便励精图治，更是在关键时期平定了多年未解的南荒之乱。是以楚扩壤三百里，收平阳、益阳两郡，大振国威。楚毅候去年驾崩于前，后启天城发懿诏封楚安候楚国国主之位，追封楚毅候为楚忠毅候。今日安候回国，自是有人追其轴轨。
楼下赞叹一声赛过一声，在安候入伏龙大道时达到高潮。尹十一在二楼的角落里喝酒，靠窗的位置正对伏龙墙，墙上有人影恍惚，他知道是安候正在接手护城阵，伏龙大阵作为守护漓阳城乃至楚国的重器，只有在接受启天城的受封之后才会交到现任国主手中。而那个东西，原本应该是他的。
大丈夫，理当如是啊。
又有人在称赞了，尹十一听得心烦，却也挑不出不是，他寻声想要找说话的人，却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个女子，相貌平平举止间却有不凡之气。之前的话应该就是她说出来的，但显然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坐在她旁边的自己听得。尹十一不敢大意，端壶为其倒入清酒一杯，敢问阁下是？
民女苏风止，愿为十一皇子排忧解难。

那年春，且将桃花切一斤
不知本皇子有何忧难，阁下又当如何排解？
民女只问一句，十一皇子是否想入主启天？
尹十一握住酒杯的手一抖，随即轻笑一声，不知阁下又如何能让本皇子入主启天？
皇子可知云梦泽？
你是说已故的前朝余孽云梦泽？
若是此人未死，且手握云国大秘，不知十一皇子是否有胆量入主启天城？
可有凭证？
尹十一的手再也拿不稳酒杯，酒杯放回方桌，自己清浅呼吸数次。奈何云梦泽未死的消息来的太过突兀，远胜于要求自己入主启天，但若是有云梦泽的支持，入主启天，何曾谈非分之想？
凭证自然有，只是不知皇子敢不敢进启天？
条件呢，你们支持我的条件？
伏龙大阵，还有，云国三郡。皇子尽可多想几日，民女一直在来凤楼静候佳音。
苏风止自始自终语调不急不慢，谈话至此而终。尹十一回过神来，方桌之上杯酒已干，伏龙墙上人去影空，楼下声声渐息，入主启天啊，真的可以么？他轻声问自己。
苏风止喝完酒后并未离开来凤楼，在此与尹十一的相逢自然是刻意为之，可想到云梦泽的影响仍旧如此，不禁有心神恍惚之感。
师兄啊，你想要的，真的是那些故国山河么？
宛江城临水而建，浩荡宛江自此为源经启天入东海。江面平阔，长年商船民舟络绎。韦大是宛城韦家的船夫，在道上走了很多年，也遇到过很多搭便船进启天城的，今日也碰到了一位，却是身负桃剑的道士。
小道爷，如何去往启天啊？
我收回眺向江面更远处的视线，放在身边人之上，船夫久晒的脸上自有沧桑，眼睛却是亮极。在下想乘舟去启天城，还望船家成全。
乘船好说，敢问道爷仙居何处？
在下师从天南知守观。
船夫似乎没有听说过知守观，挠头对我一笑，不再多说话，走到船头撑桨。一江水面如镜，两岸民居三四，我沿船舷而坐，手掐心清，闭睛养气。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头船夫唱起了号子，音高气昂。
妹妹哟你慢些走
哥哥后头慢慢留
留着妹妹回山头
再来慢慢饮美酒
耳边有箫清响，箫声轻缓如少女泣诉，与自己所唱莫名相合。韦大心神一震，重新唱起号子，却是另一首。
少小离家哟大不回
回不去哟心悠悠
眼瞅着白发换了黑发
心里还想着没了的家
蓦然间，箫声渐高，韦大号子不断
家里有年迈的娘和等候的妻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两个子女
回不去啊回不去啦
记不得路看不清楚
记不得路啊看不清楚
箫声还在继续，韦大再也唱不下去，木桨横船头，自己回头看着正吹着竹箫的道长，道长仙风道骨自然不凡，可眼角的泪却也不能再真，同是天涯沦落人啊，韦大心里想起这句话。我想起来的，确实另一句话。
念唐啊，你要去寻风止，为师并不反对。只是切莫提及为师之名，这知守观，以后也别再回来了。

那年春，且将桃花切一斤
大熹初年，诸葛氏发兵大云，斩云国皇室于殿前。之后十年，征战四方，终伏九州乱世。诸葛白称帝启天，以六国分天下，自此八方来朝，成启天百年基业。
小道士记起师傅在某一天里的早课讲过道家的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以及看山还是山。启天城头，自己仿佛看到了整个天下。
启天城内，摘星院
师傅，有你的信。身着素色长衫的年轻人将一封牛皮纸信转交给堂前正提笔舞墨的老人，老人眼瞄一眼，手上功夫不停。宣纸之上，字字巍然，左书仗剑江湖，右书桃李天下。年轻人讪讪一笑，师傅，你又心有鸿鹄了？
为师已经老了，该心有大志的是你们。老人拿过信也是一笑，牛皮封纸做的很严谨，老人一点点拆开，取出内张时却不急打开。南北，你猜，这封信是谁写的？
牛皮纸封，松香熏之，弟子观其笔墨劲力透出，应该是大师兄来信。
不错，是他写的。那你再猜，他为何写信给我？
师兄为人诚恳，做事尊古，若无大事断不得找师傅。何况师兄离院久矣，并无归意。近日师妹也出去了，这封信应该是师兄接纳了师妹，写信通知师傅。
不然不然，老人摇头，我猜是他有事求我，才会写这封信。他以为我会念及旧情，然而这个忙，我却是不会帮的。
手中的信被老人重新放回桌尾，砚池里的墨还未干，提笔又写了几个字，老人拂袖而去。名为南北的年轻人抬眼看刚留的字，也不停留，拿着信重新走出院内。片刻，院中有人影闪过，影中人没能发现桌上的信似乎心有怨气，只手掰断了几支上好的湖笔。
启天城内道路阡陌，一里一城楼。又以城中皇宫为界，武曲文曲两道为纵横，城分四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有四门，自能进出。小道士站在朱雀城楼上接受盘查，身上桃剑和星盘被守城军士收了去，自己在此等着归还。
良久，朱雀门下有马蹄声起，由远及近。小道士由楼上往下看，领头的是一匹红鬃马，头面平直修长，身挂紫金鞍件，马尾顺势垂地，随起落荡出风尘。之后是佩戴同样马鞍的海骝马，两方相距不过咫尺。红鬃马上人扬鞭一振，打出一响清脆，渐渐将距离越拉越远。
小道士这才注意到身骑红鬃的是一名女子，同样红袍加身，系着离国特有的细女冠，笑声更澈，随风响彻几里。忽然想起苏风止第一次舞剑知守观前时，那年的苏风止应当跟此女同岁，正当风华。话说当天万里晴空，一如今日这般灿烂。
漓阳城内
十一弟前来拜见王兄，还望王兄赐见。
尹十一在太清殿前跪伏，殿内楚安侯正审阅奏章，得知其长跪已久，也不接见，扬手遣人让十一散去。
国主困乏，十一王还请明日再来吧。
仍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尹十一没有丝毫的不满与忿然，拱手退出太清殿。楚安候看着门外人影越拉越短，最终不再见，伸手在案前的章奏中又翻开了一本。
王兄还是不肯见我，自王兄从启天城受封回国，我就再没见过他。
尹十一先提壶为对坐的苏风止倒了一杯清酒，再为自己斟满。现在想要见他真的不容易。
那我们就让他来见你。
苏风止拾杯沉吟片刻，王弟大婚，求王兄赐福。
我大婚？谁大婚于我？
我来。
尹十一看着对面目光炯炯的女人，这是唯一的办法么？
不是，但这是最快的办法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尹十一抬手一拜，全依先生作为。

那年春，且将桃花切一斤
院长不在，你请回吧。
王二守门摘星院三十又一年，所见学子多如繁星，其中不枉各国皇子，拟或是名动天下拜相之才。上三流十则有五，下九流三中存一。当然也不乏故意闹事之人，在王二看来，赖着不走的念唐当属此列。
小道士今日青色短衬着上，配素白下装，因为几日不曾住店白色的裤脚沾满风尘。数天之前便奉师命前来摘星院寻人，时至今日仍未得踏入大院一步，王二立院正前如门神，自己垂手在旁如闯门恶鬼。
哟，今日又在这里啊？
你不也进不去？
小道士头一次有碰壁之感，知守观内自己好歹也得师兄弟宠爱，在这里处处受挫，甚至连门都进不去。当然也不是完全丧气，前两天有人也与自己一样被拒之门外，同在天涯沦落，却没有惺惺相惜之感。
我不急，摘星院今年招生已过，大不了我可以等明年。你呢，等得到明年么？
我如何等不到？念唐正眼看着檀木马车上的贵公子，自尊之心顺势而起。
我看你衣着不整，面有黄腊，估计几天没睡好觉吃饱饭了吧？
胡说，在下饮食起居极其规律，怎会耽误此等大事？
那你为什么会典当自己的星盘？
荒缪，星盘乃师尊亲赐之物，徒儿怎敢拿去典当？
那这是什么？孟长安从随坐马车中拿出一物，扬手摊开，一掌星盘躺于手心，念唐起眼一看，脸色骤变。挂在星盘下的青色坠子与铜质盘体相得益彰，正是自己昨日拿去典当之物。
怎么会在你这里？
全启天的典当商行东西都在我这里，如何？
这样啊。小道士心中没来由的泄气，双方差距太大，再提不起半点比对的脾气。还望先生妥善保管，有朝一日在下终要赎回。
好说好说。孟长安心知自己已胜，也不趁人之危。扯嗓朝院门内一喊，姐夫，你小舅子来看你来了。
顾南北在孟长安快张口第二声时到达门口，气息起伏不定，王二见到素称温文如玉的顾院长如此失态，心中不免骇然。结合孟长安所喊话语，自己难道真拦着院长小舅子拦了几天？
长安，你怎么来了？
姐夫，我姐叫我来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顾南北提步至门前，迎孟长安进去，顺眼瞅下旁边的念唐。
我姐说你不去看她，她就只有来看你了。我先过来探探路，明日她就跟来。
说话之间孟长安也看着与自己争斗的小道士，轻给眼色，念唐也懂，抬脚在其身后亦步亦趋。
这位是？
我新结拜的义弟。义弟啊，这位就是摘星院的院长，顶顶大名的顾相。
顾南北眉宇间自有英气，头佩进贤冠，束手而行，顾盼有风，断然未能不惑，如此年岁位及院长，念唐心生敬意。顾南北对念唐也提有兴趣，身负桃剑想必蒙师道门，长日不食不眠仍行端影直，又想起那日师兄来信。敢问贤弟师从何处，拜师于谁？
念唐拱手，小子师从天南知守观，师傅之名，不便道来。
果然。顾南北心中一凛，不知贤弟前来所为何事？
小子奉师命前来拜见屈院长，还望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