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好人。
　　也……不是个十足的恶人。
　　我名华云飞。华亭鹤唳，白云孤飞。很多很多年前，他们找上我，说要送我一场机缘。那老人眉里眼里都是笑，慈眉又善目，很是讨喜，我却莫名的从那和善的目光中读出了彻骨的冷意。
　　爷爷生前说过，这个世间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所谓机缘，都是九死一生，是与天搏命得来的奖励。我铭记于心，知晓了来者不曾抱有好意。他们说要带我走，我抱着琴垂下眼睑说，好。
　　然后我见到了另一个孩子，与我同岁，小小年龄，浑身都在发光。他扭头看我，明眸微弯，唇角轻翘，明媚的笑容灼痛了我的眼，简直就像神之子。我紧紧抓着琴身，指甲攥进木里，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他站在原地，笑容未减，问道：你在怕吗？
　　我低着头一圈圈数琴弦上的脉络，没有应答。
　　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尴尬，笑容隐去，再问：你可认得我？
　　数到第二千零五十三圈的脉络数乱了，我注视着他一角暗纹繁复的衣袍，答道：摇光。
　　他舒了眉眼，似又觉得我无趣，径直去了。那神秘的护道老人递与我一角青铜碎片，说是让我照着修行，是……狠人的传承。
　　狠人吗？我抬眼望向摇光离去的方向，声音听不出悲喜：他呢？也是狠人的传承吗？
　　护道人答曰：是
　　是同一种传承吗？我仰着脖子直视护道人，许是我的目光太过摄人，护道的老人脸上闪过惊疑，但还是告知我，我修的是吞天魔功，而他，修不灭天功。
　　是了，那时我还不了解两种功法各中的联系，只是从名字便可窥得一斑。我点点头，不再多言，抱琴离去，想到即便将此事告知家中长辈，太玄星峰的人也只怕不够这些人灭口，心下不免凄然。
　　——那年我五岁。我不想走上这条路，却无力反抗，无法挣脱。

　　吞天魔功以取他人本源为己用。我居于星峰之上，走于陵墓之间。我很少杀真正的好人，所取本源大多都是自掘开的古墓中所得，所诛之人皆有罪。我做着我所唾弃的事，厌弃着被命运所支配的自己，却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一点飘摇欲散的良知。
　　多年后我才得知，从来都是魔体成就神胎，正如……吞天魔功成就不灭天功。我会的秘术他都会，不灭天功更甚吞天魔功，我的成就越大他实力越强，我……是一个徒做嫁衣者。
　　护道人只当我是一枚棋子，究竟成就谁在最初就有了选择，命运在我幼时便注定，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化成泡影，未来的艰难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一次次奋力跃起，一次次试图挣脱那条命运的河流，跃空而上，扑向另一条属于我自己的生命河，可是每一次都被一只大手强行抓回，重新丢进那条不变的水流，始终超一个方向前进。我痛恨改变不了现状的自己，我……终是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那年我十五岁。对未来已不愿憧憬，不敢奢望。

李小曼找上我的时候，我已经锻造出了一张伪善的面具，面具长在我脸上，烙在我心里，世人皆道华云飞气质出尘缥缈灵动，似神仙中人。我听在耳里，未记在心上，无喜无悲。
李小曼说，我获悉了一些你的秘密。你还心有不甘吗？你还想跳出这盘棋局吗？我可以帮你。
我看着李小曼背后那巨大的黑影，透过她美丽的躯壳望见被禁锢在体内空洞的灵魂，内心嗤笑她分不清自己所作所为有几分身不由己又有几分出自本意，如同嘲笑我自己。我作出意动的样子，亦展露出几分犹豫，一笔一划绘着我那张虚伪的皮，问，你想要什么？
李小曼展颜一笑，良禽折木而栖。
我笑了笑，同她并肩而立，恰似金童玉女，神仙眷侣。我却心道玉女虚情，金童假意。

后来听闻东荒出了个圣体，本是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但从李小曼口中说出，从他们口中说出时，我便知晓躲不掉了——哪怕我无意与你为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叶凡，清秀的眉眼，挺拔的脊梁，还是个气血方刚的少年，眼角眉梢都残留着青涩的痕迹。但我看到他身后有大星沉浮龙脉腾起，万千气数尽加其身。
他审视着我，清澈的目光冷静沉着，不骄亦不躁。我轻轻一叹，叹李小曼实打实的瞎了眼，叹摇光输的彻底，叹此子可成大气。
自那时起，我便悉知了自己的结局。我和他终要有个了断，是受人指使，也源自我本意。我痴迷叶凡的笑容，不同于摇光的盛气凌人，不同于李小曼的撩拨人心。干净温暖，柔软如冬阳，照亮我灰暗的世界，我站在黑暗里，贪恋光明。
我轻抚古琴，清泉般的琴声汩涌而出，衬着月色，有仙雾撩动似月华流转而下，素淡朦胧，将一张张人脸模糊得不真切。有鸟雀闻声而来，落在琴前，栖在芳草地上，我借琴曲述胸中心意，肆无忌惮。我看见叶凡抬眼看我，眼里是读不懂的情绪，我在他眸中看到空灵如仙的自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紫衣的少女附耳向他，我瞧见他漆黑的眸子轻轻晃动，泛开一圈圈涟漪，他仍然望着我，但那谪仙似的蓝色身影却渐渐消逝在他眼中的星河里。
我轻笑，笑不公的命运，笑荒唐的自己，笑逃不掉的贪嗔痴恨，是了，我嫉妒，嫉妒那紫衣的小公主有个了不起的背景可以养尊处优一事无成，唾手便可得幸福的结局。而我，终会千夫所指举世皆敌。我收敛心神，叹疯魔，复而又癫狂起来，自笑痴。
一曲终了，百鸟竟不愿离去，在附近翩然飞舞。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叶凡拍手赞叹，华兄真乃天人也，曲动仙山，百鸟来朝，实在让人惊叹与佩服。
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跟他走，和他比肩站在一起，同去同归。然而我不能，他还气数未成，我没有理由去拖累他的人生。

姬皓月逼问他的时候，他端坐在那里，没有起身，说着人神共愤的话。姬皓月宝贝他妹妹近乎走火入魔，真是要被你气死了，我默默想，不曾发觉唇畔已经挑起丝丝缕缕的笑意。
海上升明月自姬皓月身后浮现的时候，我笑意更甚，我看中的少年，能被东荒神体视为对手，这是个好的开始。伸出手想要阻止，转念间又将手放下，他需要磨砺，他需要独面风雨。何况，能站在他身边陪他同生共死的人，永远都不会是我。不要做多余的事，华云飞，我告诫自己。
待众人散去，护道人出现在我身侧，对我说：圣体的威能你也见过了，他的本源于你有大用，姬家的那个元灵体也不能放过。
我沉默良久，掐灭了心中那一缕良知，点头应好。护道人走后，我抬首望向穹顶的流云，一站便是一宿，到天光乍破，我闭了眼默念：再见了，华云飞。左侧的胸腔蓦然疼痛起来，我抱着琴一步步走下山去，决绝而坚定。
——这一去，便是刀山火海不回头了。

叶凡他是信我的，哪怕被逼入火域，也不曾怀疑过我，他仍是我心中的光明。我不知是我演的太真，还是他原谅了我拙劣的演技，无论是出于哪一种，我都该给他一个答复。我来到火域外，招来了护道人，而后又自语：奇异神体，有非凡伟力，我若得之，必取其源。说给他听，也说给我自己，自此之后……刀剑相向。我在他面前演尽了阴险狠辣，却在转身的时候被风迷了眼。不要奢求得不到的东西，华云飞，我警醒自己。
再次见到叶凡，是在他冲关四极之后，世人皆说圣体的路断了，叶凡命不久矣。当我看见他身后母气缭绕更甚往昔，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回肚里。他依然冲着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开始对我演戏，有金色的血液咳出，我微笑着配合他演戏，心里蔓延着苦意。我轻抚琴弦，淙淙铮铮，如深山之清泉。柔柔缓缓，若松根之细流。草地上花蕾绽放，阵阵馨香，曲音一如两年前，叶凡却再未抬头看我一眼。
从那天起，我明白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和他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那天还是风和日丽，我看见他放下了迟疑。他向我迎来，磅礴的金色血气将我笼罩，我没有惊讶，却心痛到无法呼吸。我依然唱着独角戏，道：叶兄你为何如此？
叶凡不语，出手势若雷霆。我读懂了他的杀机，我看到他眼里的蔑意，心叹当年那青涩的少年如今已灿如神明。但还不够啊……叶凡，你能镇杀我之时，才是你无惧摇光之日。
我还在演着戏，一句句看似无辜的质问却已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或许已不是在演戏，是两年前被我掐灭在太玄星峰上的华云飞在争渡，在挽留那一丝光明。在叶凡清冷的瞳仁里，我再寻不见蓝衣谪仙的身影，空空荡荡地映着一具尸体。
我闭了眼，剖开给他看真实的自己。我说：一念花开，君临天下。
我离去时，看见了他的不甘，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了冬阳，燃烧着凛冽的战意。我忽然轻轻地笑出声来，有些凄然，不会太久的，杀我的那天，你不会等太久的，叶凡。

　　第三次相逢在秦门，我窥见他掩在重山中打量我，战意崩云，隐而不发。我抚着琴，痴痴笑少年意气风发不骄不躁一如当年。一滴清泪跌落，在琴弦上崩开，四分五裂。
　　我听见曾经那一个笑容温暖了我整个世界的少年厉喝：华云飞你纳命来。才惊觉心要比想象中更痛，却再流不出一滴泪来，琴弦乍断，割伤了指尖。我平静地与他对视，滔天的金色气血印在我眼里，我挺直了脊梁，抱着我最后的孤独与骄傲，我说：你要战……那便战。
　　我华云飞，从不输任何人。拖着重伤之躯离去后，我回想这一战，想了很久，抬头仰望空中散漫的浮云，喃喃：下次见面，就是永别了。
　　李小曼前来，没有嘲笑我的狼狈，她犹豫了一下，说：华师兄，琴弦断了……还续吗？
　　我抱着古琴，说不出话来，空洞的眸子里是沧海桑田，白云苍狗。
　　我的未来已成定局。我偏头对李小曼说，你呢？你想好了吗？你的未来又何去何从？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
　　李小曼沉默着，小声说：我想，我想陪你走到最后。
　　我注视着她眼睛，又看向她背后的黑影，那里有一双猩红的瞳孔，充斥着乖张暴虐。我轻声问：你还是你自己吗？
　　李小曼妙曼的身躯一怔，微微颤抖，没有应答。

很好看哒

？？？？不好意思今天重新翻了一遍才发现自己复制粘贴存稿粘漏了一小段，居然漏了都没什么违和感还能顺着往下读我也是服气自己

之前漏了的文我删掉了重新补在后面

？？？然而我发现我发不出来了…这贴子仿佛吸了毒

如果截图也发不了我也…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