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浆洗得发硬的布料像是铁桶箍在尤里身上。体温渐渐将夹缝间的空气蒸熟,热浪一阵阵向上翻滚,间或被滴落的汗珠击穿。他忍不住扯了扯领口;冷风趁虚而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别着急,尤里。”熟悉的声音透过滋滋作响的耳机传出来,通讯器另一头的男人洞穿了他的心思。
“什么时候能把白噪音关了?”他撇了撇嘴角。
“快了……”声音忽然弱下去,好像那人扭过头去,隐隐能听到敲击键盘的声响,须臾又盖过电磁噪声清晰地传过来,“正在倒计时,需要我给你一个安心吻吗?”紧接着是一声由紧紧抿起的双唇突然分开而产生的轻微空气爆破。
“真是恶心。”他佯装出呕吐的口型,略微放松身体,悄悄活动了一下因持续蹲踞而酸痛的脚踝。
“别乱动!”耳机中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闭上眼睛,温故一遍我给你画的地图。”
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却顺从地恢复举枪的姿势,低声自嘲:“你知道我闭不闭眼睛都是一回事。”
耳机另一端沉默了一阵,而后男人斟酌着开口:“这个动作能给你集中注意力的心理暗示。”
尤里闭上双眼,没有继续反驳。那个老男人总有理由让自己信服,不知是因为精神力还是别的什么。黑暗中浮现出几道细线,在精神图景中游走,逐渐幻化成高低起伏的山丘。他伸出手,企图触碰那些银色的边缘——维克多管它叫银色,说那是他头发的颜色,于是尤里下意识地给一切同色线条赋予柔软的触感。
这种等比例地图能弥补尤里视觉上的缺陷,配合其他感官在实战中灵活应变,每次任务维克多都要钻进他脑袋里绘一幅。尤里嘴上嫌他麻烦,却舍不得忘掉旧地图,每每在里面转悠到迷了路才喊维克多来清理。
电磁噪声突然消失。尤里浑身一凛,紧了紧枪托,伸手打开耳罩的外层防护。纷杂的声音一股脑涌了进来。他屏息凝神,慢慢加强听觉——
小石块骨碌碌滚下台阶;落叶在泥土上摩擦;折断的枯枝发出脆响;老旧的篱笆在风中呻吟,摇摇欲坠;细小而急促的心跳声,超越了人类的速度,伴随着扑棱棱的羽翼声愈渐远去。
有活物干扰可不是理想的狙击点,维克多这次选的地方真不咋地。尤里缓缓吁一口气,在地图中以自己庇护所半径二百米的区域做了标记,然后过滤出方才分离的杂音,继续识别下一个二百米……
他将记号一直标到山头上,从劲风、树叶与昆虫演绎出的交响乐中捕捉到了低音鼓点,一下一下在胸腔中沉稳地跃动。
“发现目标,心跳声符合样本。”
“收到,在目标行动前拦下他。”
尤里左右摆动身体,确认自己与目标之间没有障碍——他不想再闹出把子弹射进目标面前树干里的那种笑话——再不断偏头,利用双耳的时间差确定目标位置,在头脑中预估子弹路径;最后把发绳解开,张开左手丈量发丝飞扬的高度,测算风速。
准备工作结束,他将右耳贴上准星,微调枪支的角度;目标暂时没有动作,心跳声沉稳依旧,有节奏地震颤他的鼓膜,令他抚上扳机的食指稍稍停顿。
他重新回忆了一遍目标的资料。
通常他不会相信“携带炸弹的恐怖分子”之类的鬼话。他并不关心目标是谁;又招惹了什么人;或是委托方为什么如此不走运地碰上塔人手不足,需要派个瞎子出来干活的窘况。他是哨兵,负责执行任务,本来权利就不多;更何况五感不全,其实连圣所里那些半吊子或者守卫都不如。
为了留在塔里,为了活命,他没有别的选择,那太奢侈了。
但此刻他希望能从资料漏洞里找个借口。
他不想在今天开枪。爷爷说在生日那天杀戮会驱走好运。
噢这太傻了,他居然在射击的当口多愁善感。这点情绪波动肯定逃不过维克多的感知,到时候又要上交一份冗长的报告,做些无聊的心理测试,还得被请去办公室喝茶。
尤里闭上了眼睛,告诫自己要集中注意力,而后扣下扳机。
子弹呼啸着飞越密林,灵巧地避开层层叠叠的枝杈,准确地穿透目标的左胸。尤里听见躯体扑倒在泥土中的闷响。
心跳停止了。
“尤里?”尾音上扬,典型的维克多式疑问。果然,开枪前一瞬间的犹豫被他察觉到了。
“周围安全是么?我去确认目标死亡,暂时不想听你说教。”尤里把耳机扯下来挂在脖子上,对于接下来的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感到很不耐烦。其实他通过声音就敢肯定对面山头没有生命迹象,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上头总要让他走个过场。
从狙击点到目标位置的路线他被维克多逼着温习过无数遍。靠近坡顶,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不仅仅是血腥味,还有凛冽的感觉,尤里描述不清楚。他靠近目标蹲下来,伸出手去试探他的鼻息,再滑到下方卡住颈动脉——没有问题;他不太放心地继续向下摸索,确认目标手中没有引线,只握着一件小木雕,轮廓像是某种宗教护身符。
怪不得快要引爆炸弹还能保持心跳平稳,原来是在祈祷么……
直觉却告诉尤里相反的答案。他掀开目标的夹克衫,在靠近腰部的位置触到了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硬物。他把手掌覆上表面,感受到温度的升高,便猛地拽下面罩,俯下身去,嗅到了一点燃料胶加热后挥发出的味道。
“见鬼!目标携带热熔式定时炸弹!不是人工引爆装置!”哨兵接着扯出一段发热的金属导线,从目标腰际一直延伸到身下的泥土中,“数量未知!紧急撤离山鞍二分之三公里内居民!”他急急忙忙从目标身边跳开,一边汇报一边倒退。“维克多我没法拆——”
尤里一脚踏空,翻身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