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是被冷醒的。
醒来的时候枕头旁边湿了一大块,他并没有太在意。炕下面似乎忘了放足够的柴火,屋子内的炉火也已经熄灭了,原本应该紧关着的木门此刻正敞开着,被冷风吹得晃来晃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有鹅毛似的雪被风吹得灌进了屋子,整个屋子都是冷飕飕的。
王耀借着微弱的雪的反光环顾了一下房间,发现守墓人的床铺上空无一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大概是出去了?
王耀突然想起老人说过他儿子怀疑他有老年痴呆的事情,有些焦急起来,裹着军大衣迅速穿好衣服便冲出屋子去寻找老人。
在大雪的夜里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就出门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所幸现在雪下得还不算太大,只是积到了到膝盖左右,王耀将自己裹在军大衣里,露出来的两只眼睛被风吹得眯了起来,又因为大雪阻挡而使视线受到了很大的遮挡。
就在风雪有加大之势的时候,他发现了老人。
老人穿着整齐的军装,胸前别满了绶带和勋章,安详地躺在一座无名的坟墓边上,脸上带着笑容,安详得像是死去了一般。
王耀突然着急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半跑半爬地来到老人身边,确认了他的生命体征以后才放下心来,动手将他带回屋子。
老人醒来的时候,王耀正沉默地向炉火里添柴火,炉子上用来烧水的水壶壶嘴里正冒着白色的水汽。整间屋子已经再次暖和了起来。
老人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惊讶了一下后又像明白了什么,也沉默了起来。
王耀将煮开的热水倒进搪瓷杯里,搪瓷杯上还写着“致最亲爱的人”,老人沉默地接过去,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杯里的热水。
最先开口的是守墓人,他的眼睛闪着光,向王耀问道:“王耀同志,你听过苏联时期的歌吗?”
没等王耀回答,老人浑浊的眼已经飘向了远方,从他的喉咙里流淌出来了清亮的歌声: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信,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老人的声音因为压抑住的哽咽而断断续续,但歌声却越来越悲壮,一下一下敲击在了王耀的心上。
王耀突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掩饰住了自己已经湿润的眼睛。
时隔多年,只有我的家人还记得,并传唱着那遥远的歌谣。
老人的歌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突然停止,他喝了一口热水,眼神似乎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王耀同志,你知道吗,我跟你有一个差不多的习惯,每天早上我都要去擦擦一块无名碑,蹲下身子跟他说着悄悄话,说着‘老同志,我又来看你啦’,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王耀稍微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放下了遮住眼睛的双手,也开始认真地听着老人的叙说。
“之前啊,还在抗战的战场上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苏联的同志,那时候我才刚刚上战场,枪都握不稳,于是就想让他教我,那个时候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最简单的苏联话也不会讲,可是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天天缠着他。”
老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轻轻笑了一下。
“然后呢,他被我缠怕了,真的开始教我怎么打枪,但是条件是帮他弄些酒来,我呢,就偷偷地偷了医务组的酒精,兑上水,我们两个碰着杯子硬是把那些酒精兑水给喝完了,当然后来免不了被上面责罚一顿。”
“我们出生入死,饿的时候分着一个窝窝头,他玩兵器比我强很多,每次我解决不了敌人的时候都是他赶来救了我,他还教了我几句苏联话可是我笨我记不住,只记住了他教我唱的《喀秋莎》,那个时候,战火纷飞的,每个人晚上睡觉都会害怕,害怕明天什么时候敌人攻过来自己就会死,害怕在自己睡觉的时候一个飞机飞过来炮弹砸下来就把我们炸死。可是呢,一个人的时候会害怕,两个人的时候好像就没有那么怕了。”
老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稍微顿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
“再然后,有一天我们因为几个敌人的残兵被托在了大部队后面,那时候又下起了大雪。我在东北那么多年,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大的大雪,像是潮水一样的雪花疯狂地涌到我们身上,我不争气我一脚没有踩好摔进了雪窝里,他被我带得也再也站不起来,我们两个趴在雪地里,他脱下他身上的军大衣盖住我们两个人,用蹩脚的中文跟我说‘这样就不怕冷了’,我们互相拥抱着取暖,在雪地里互相拥抱着度过了一晚上,他不停地跟我说‘不要睡着不要睡着’,但我还是睡着了,但是我醒来了,他却醒不来了。”
“我抱着他的时候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在慢慢地降低,但是我却没有办法救他,天亮的时候我醒过来发现他已经被冻死了,我往他的脸上泼雪我抓起他的手不断的搓向他的手心里哈气他也死了,我总算发觉他已经死了的时候我才发现脸上的泪都已经被冻住了,我抱起他的尸体硬撑着站了起来,走到腿都没有知觉了都没有停下,直到有人发现了我们。”
老人的声音又顿了一下,有什么感情在快要喷薄而出的时候被他压抑了下去。
“但是,他已经死了,我却连他的名字都忘记了。”
说到这里,老人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捂着眼睛大哭起来,但是却不是嚎啕大哭那样地发泄自己的感情,而是迷茫地痛苦地不断地想要捂住自己的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止不住,连喉咙里发出的呜咽都是轻声的但却扭曲的痛苦的。
王耀轻轻抬起手抹了一下眼睛,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