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梦见失去他,这段时间的很多次。”S在二十七岁时向朋友坦白关于他的心情,“但它们毕竟是梦。只要是梦,就终有醒来的办法。可是多可笑,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他,又何来的失去。”
S曾经对一个人说过,不要走。骄傲如他,却为了挽留L,放下全部的骄傲。L不会不知道。但他还是走了。
转眼间S回韩国工作都过了大半年时间了,L负责的企划一路都进行得格外顺利,甚至可以说完成度远远超出预期,上头的人也纷纷称赞如果按照这样的进度下去搞不好能掀起一片叫好狂潮。而这两个人的默契随着时间更是自然不言而语。S甚至有些邪乎地觉得他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是缘分。毕竟他们之间的相处竟可以如此契合。是的,他觉得可以用契合这个词儿。这对于S来说是人生头一回。
十一月中某一上班日,S从领导口中得知L家中有急事请假回北京一周,可具体是什么理由也不是很清楚。之后的几天,对于S来说度日如年,L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在他的世界里。S觉得有些奇怪,毕竟平时他们隔三差五工作外都有交流,他试图像以往那样发信息给L,等了几天,没有一句回复。S的内心不知为何有种说不上来不太好的预感。
S怎么也不会想到,周日在自家公寓的楼下,他看见他的上司L靠着墙,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气地蜷缩在那里。
看起来就好像伤痕累累。
双眼微闭的L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狼狈,并且孤独。就像一个受伤的刺猬,用双臂紧紧环抱起自己。这是S不曾见过的L。他本该是,一直一直地,气定神闲又或者是温温柔柔带领着他,对他笑。却不会孤独,又怎么会狼狈。
明明才深秋的天。但却已经冷的如同寒冬,真的很冷。一阵夜风吹过,S拉紧围巾,L打了个寒颤。然后L看到了不远处正看着自己的S,慢慢抬头,向他望去。
夜幕中,L的目光就此深深地停留在S的记忆深处。他从中看出了疲惫、悲伤,甚至还有一丝绝望。两颊的微红,是喝酒了吧。拥有着这样脆弱目光的L,诉说着此刻的他需要关怀和温暖。这让S手足无措。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愣了良久,S迈开脚步,走到那蜷缩的身影面前。S从口袋里伸出暖和的手覆上L冰冷的指头,又一点一点将他的手握住。
“到我家来吧。”S说。
上楼,关门,开灯。S让L在沙发上坐下。自始至终,他们不曾放开彼此的手。
坐定后S放开L的手,走去厨房冲热蜂蜜水。客厅里的落地灯,呈现出一种柔和而温暖的暗黄光芒,安宁静谧。只能听到茶水壶“嘶……”的烧水声越来越大。
S将冲好的热蜂蜜水伸手递给L,L坐在沙发的一边迟迟不接。S叹了一口气,默默将蜂蜜水放到L的手上,“喝一点吧,取取暖顺便好散点儿酒意。”
良久,没有一句话的L突然靠近。
他的脸颊贴着他的,温热的呼吸,还有,冰冷的泪水。
“我妈上周去世了。”
L七岁那年,他的爸爸在上班出门前对他说,下班回家就带一家人去吃附近好吃的烤串儿庆祝儿子生日。
这是个很老套的故事了。
乖乖的L上完小学回家等了一夜,没有等来烤串儿,最后妈妈哭着带他去了医院见他爸爸最后一面。
一辆醉酒驾驶的大卡车迎面撞向正在好好遵守着红绿灯穿马路的行人。后来新闻报道里写,被撞的行人似乎一心关注着手里的蛋糕而没注意到向自己飞速驶来的大卡车。从而错失了逃脱的最好时机。
就这样,L的生日自此之后变成了丧父之日。多么讽刺。
他的妈妈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在医院哭过整整一夜后,为自己的丈夫操办丧事。家里最大的经济支柱突然倒塌,本不富裕的一家,经济危机扑面而来。她带着L住进租来的小屋,开始一日打两份工,日夜操劳。没有抱怨,没有绝望。只是希望L能上得起好的学校,接受好的教育,成长为一个像样的大人。她说,一定要靠自己好好地把L养大成人,这是她答应L爸爸最后的嘱咐。
她看着七岁的L长到三十,一路优秀的L一直是她最大的骄傲。她看着自己渐渐老去,又死亡。
而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她的病。脑瘤。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
这是L听到他妈妈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告诉你。
那一双温柔慈爱的眼眸,轻轻闭上。他死死地盯着,心想也许只是睡着。但刺耳的滴声忽然响起,旁边仪器上的一条绿线,平滑地舒展开来。一张白布,将母亲的面孔遮盖,他想掀开,想掀开的,却只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眶干涸。
没有人知道他的母亲去世,没有人知道他已成孤儿。他静静地如同当年的母亲那样,冷静的和领导请假回国,理由也只是简单地说了家里有急事要处理,没有透露太多。自始至终,不曾哭泣。或者说他根本不想认清这个现实,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的无依无靠的孤儿了。他一次次地将母亲的脸盖上白布的画面置于眼前,却自欺欺人地不去探究那其中之意。
后来他像样的操办完葬礼后,一分钟都不想待在这座让他心碎的城市,便立刻买好回程的机票匆匆飞回首尔。
就这样,飞机落地,他直接去了一家小酒馆,烧酒一杯杯下肚,灼心似的疼。
不想回家,他一路跌跌撞撞走,可脑子里还是清醒的。
最后他在一栋公寓楼下停住。
那扇窗,没有灯光,人还没有回来。
他记得,S曾在公寓楼下谢过他的顺风车捎人回家。
S在电视机漆黑的屏幕中,看见自己和L映出的影子。
他们挨得很近。墙上的挂钟指向二点,原来,已过了那么长时间。
相拥着,L在S的怀里哭泣。
逃避了那么久。最后,L在S的面前崩溃。他没有问自己为什么是S。也许只是因为,他是S。
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被痛苦的泪水所充溢。L冰冷的眼泪和压抑的哽咽,狠狠拧紧了S的心。没有言语,只是哭泣,S紧紧地环抱起L瘦削的肩膀,L靠在他的颈窝,双手牢牢扣紧他的腰。
如果说在那一夜之前,S还能口口声声地说,L对他来说只是个聊得来的好友般的存在,自那夜之后,一切,却再不相同。他开始意识到一个身影长久地徘徊于自己的胸口,而这样的徘徊,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他们第一次,靠得这样近,心灵上的,身体上的。
“别哭了。”S对L说。他觉得心疼。
告别二十代,三十岁生日那天,S在自家阳台躺椅上和好友喝红酒喝得有点微醺。
明天他就要离开一切入伍服兵役,完成自己对于国家的使命。今天,他允许紧绷神经太久了的自己放纵片刻。
空气中弥漫着回忆的味道。
朋友问,“你还会想他吗。”
他必须要承认,他的确是怀念,也会时而忍不住回头看过去和L在一起的时光点滴。看到他们那时候积极又热烈地共同面对明天。那时候快乐和难过都没办法隐藏,偶尔会四处冲撞,伤人又自伤,但愈合很快不吝啬互相给予温暖。
“小鹿三十岁生日那天,我们也像这样躺在他家阳台边的躺椅上。我记得我们喝了很多酒,红酒,鸡尾酒,白葡萄酒,比现在晕糊的多。转眼终于都轮到我三十了,可我记得那天。”
S泯了一口红酒,将杯中的红酒喝尽,放下了空杯。
没有说完的话大概会永远藏在他的肚子里。
四年前的那天,距离L出现在他家公寓楼下伤痕累累的那天四个月后,音响里随机播放的音乐反复循环着“Who’s gonna catch me when I fall? Are u? ”
房间里除了音乐谁都没有说话。L侧过头看他。仿佛歌词是对他无言的发问。
他借着酒劲,主动凑近,抚上L柔软的发,又牵起他的手。
L抬头与他对视,L的眼睛一直很漂亮。大而有神,一汪清泉般清清澈澈的。眼睫毛长而密,卷翘着一眨一眨,眼下一片小阴影晃的人小鹿乱撞。
而此刻这双会说话的眼睛里竟看起来有一些无助和孤单。
一直站在人潮中闪闪发亮的L,无时不刻需要完美的L,卸下了自己伪装的面具,将脆弱和彷徨给他看。
这让S不觉握紧了他的手。
“哪怕下一步就踏空坠落,我还是会愿意站在你的身边,就如同我们一直以来的每一步那样。”
那时的S分明已经是醉了,却一直记得他曾经对L这么说过。
是承诺,也是约定。
纵使他已不在L的身边。纵使他们已是四年未见的陌生人。
回到那天。后来,S如同四个月前那天一样再一次紧紧地环抱起L。S不可名状交杂混乱的情绪令视线模糊,不觉流下眼泪。他在内心安慰自己,一定是喝太多酒的错。
睡意朦胧上来之际,脸上的泪痕被L轻轻擦拭抹去。
“别哭了。”这一次,他对他说。S听出了,温柔的味道。
不远处音响里的音乐不知在何时也似乎慢慢沉入进这一片迷醉里。
“ I’ll be right here with you in the longest fight. Never will neglect you I ‘ll stay by your side. ”
是不是自那天起,他们对彼此的喜欢,变成了那种喜欢。
是那种喜欢。S在心里告诉自己。
有一些东西,类似爱的存在。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但它却已然存在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