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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风】从衰老开始有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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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西儒顿了顿,教室后面,一大片,黑压压全是人头。
“那么,我欲告诉诸位的是——”
环视了一下周围,期许着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到些什么,你知道的罢,至少应该确定,有没有必要讲下去。
大家终究没有让他失望,他些许有些欣慰,但想到毕竟还在授课,他必须把头脑扯回来,趁它还没跑远。
“这是一个被大烟炙烤出的时代,所以嘛,坏处明显,但好处总归也有。而你们更应该明白,你们受教育的目的,就是掐掉烟头。让新时代——彻底的,新起来……”
“……下课……。”
掸掸书,像是要弹掉些什么,书是一贯的干净、整洁。这一点上,他对自己的要求是顶严苛的。
他坚信,一个人同他的一切是共享一个生命的,因而物也便能反映人。书本不干净,作业纸的一角蜷着,衣物油腻,在他看来,都是惫懒。
他每日出门前,都要自己的着装。
很自然,像喝水、穿衣。
西儒已结过婚一次了,与一个平淡的女子,很温婉,配得上“知书达理”四个字,由着门当户对,也就在一起了。
对自己的另一半,他没有对自己的那份严苛。孔夫子之言,“女子难养”。
即便在不列颠,他也不赶时髦而愿做个“古董”,不恋爱。 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从不去招惹。
父母亲,让他同覃黍离,结婚。不反对。黍离总是低眉顺眼的模样,让他实在不忍说什么。心里想,这女子便不会多“难养”……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极正确。不仅不“难养”,而且平淡得不留一点痕迹。
同窗外的树一般,春天抽芽,秋天落叶。
到来和离开,不给人波澜。
消费过的二十七年,如今回忆起来,似乎是完全空白的。
他好像刚长出的半熟的笋。一夜之间,忽然就长出来。
他死去的妻,离开的时候,似带走了他的记忆。他有时觉得是在接替她活下去。分明是个行将就木的幸福啊。可是他不仅是话语,连举止,都开始像她。
无可奈何。
他把大把时浸在书里,文艺的事,他甘愿花些时间的。莎翁的玫瑰,王尔德的夜莺,他都爱。夜里读读《卡拉马佐夫兄弟》、《The Canter bury Tales》都让他幸福。
可,生活毕竟是汹涌的死水。
一封夹在他讲义里的信给了,把死水流动的痕迹显露出来。漾出波纹。
“......我时常思虑,我的安琪——她,是不是染了风寒,害了病。否则我的幸福,为何迟迟不让我发现。可是,那日遇到了你。过去十九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西儒拿着信纸的手有些微微颤抖,那盏西洋灯也开始颤抖,留声机还在吱吱呀呀地唱着——“假若你同我一起,我会真心爱着你。”
他差点忘记了,他仅剩下自己的,就是这些喜好新事物的习惯。
西儒坐在桌前。挺拔的背,像带自然弧度的树干,饱满光洁的额上垂几根干净利落的短发,往下一点,那对吊梢眼里,一团火焰在跳动。
西儒仿佛看到了那火苗,只有一小簇,却可爱的紧,轻轻跳动,跃到他的心里。
那女子,同之前遇到的完全不同。比洋人多了一份隐约,比黍离多一份活力与神秘。与沉静不沾边,可就是这种魔力,可以燃起火焰,把他的单调烧光。
全部、彻底,一丝不剩。
西儒竭力使自己平静。
倘换作别的姑娘,或者他再年轻一些,那么,这也许是一件很“罗曼蒂克”的事。
可是没有倘若
叠上信。
夹进《瓦尔登湖》。
埋下头。
却读不下去了。
书上的字母,都活过来,齐齐嘲笑他的慌乱。
“啪”
合了灯,丢给黑夜。
次日,被拦下。
“先生,付西泠。”
西儒望向她。
改良的学生裙,湖蓝上衣,不是罩在身上,是真真切切地穿着。一双可爱的圆头皮鞋,衬得脚格外漂亮。白色长袜,不是丝袜。头发束得极低,发带却是蕾丝的,墨绿色。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缀在那里,不搭调。
西儒知道她,很有名的学生。可他能怎样,多么荒唐。
女孩子拦下他,却只问一些课堂问题。
又开始聊文艺上的事。
起初是他说,她听,时不时点头,以示自己注意力还在。
渐渐又成两个人的事。
——先生读不读奥斯汀?我倒是觉得有趣。《曼斯菲尔德花园》里玛利亚倒让人发笑。
——我是说,他如何想到这样去写啊。
——那么先生,先生有没有听过勃朗特呢?写《Jane Eyre》的那位。
——狄更斯我也只听过,维多利亚女王的时代,似乎就他一人站在大不列颠之上......
西儒心里响起阵阵鼓声。
这个姑娘,身上仿佛闪着某种光芒。不同于他的空白和无力,她是饱满,是年轻。他开始懊恼,为这迟来的惊喜。
外边的天扯出一匹灰绸子,西儒看了看表
——5:47
——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女孩子却才惊觉。
看到她这模样,又好笑——果然还是小孩子。
“不介意的话,我送你罢。”
“真的吗?”
西泠笑起来,笑意先从她的眼里流出来的,漫过她,把他淹没。
天气还好,太阳用细绳拴着,摇摇晃晃掉不下去。气温也合适,不是从前一样整个一股脑儿放进蒸屉,热是不直接,冷也不直接。
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都穿着西洋裙,赶着参加聚会。紧紧的腰身,远看像只没发育好的蜂。
西儒这样想,满大街又好像都是蜂。
看看身边的,虽一直说着,却愈发觉得她的特别与可爱。
没拦黄包车。
分别时,西泠递给他一个本子,叮嘱他仔细修改。
回去应该拦黄包车。车夫瞥了他一眼,扬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要加价。西儒见了,竟开始失神。他依旧拒绝了,最终车夫还是作罢。
西泠写的东西,全为一些随手之作,不算高明,但才气还是有的,灵气也完全显出了。
他不敢再想,他需要温暖,可他恐惧这簇火。他忧心会被烧成灰,热灰也还好,但芯子里那一点热度没有了,还如何生活?
奇怪的是,一相见,西儒又拒绝不了。次数多了,两人也就熟悉起来,闲言碎语也跟着多起来。
“魏先生——”
郭太太一边喊着,一边招手。西儒走过去。
西儒把她当典型的妇人——丈夫常年天南海北,一个人靠房租赚点大麻钱。有点钱是真,刻薄也真。整个人毫不犹豫跟着性子去。前两年刚来的时候,勉强算个人,渐渐就变了样子——
烫过大卷的头发,极烦躁的搭在头上。即使搽了昂贵的雪花膏,学小姐们抹胭脂粉,脸上依然不光彩。像压平的饺子,馅儿薄,擀皮的面粉又不佳。身上直筒筒挂一件艳的要杀人的褂子。像极了廉价的烟杆,虚荣的主人却偏要添一些东西以示身价。
“呀呀,魏先生——那个女孩子,你们——”
西儒看她挤眉弄眼,像只苍蝇。
“一个朋友,不妥吗?”
“我就是瞎问问。那个女子,不简单哩——她的老子,是浦东商行的当家。我是说——有钱,有势。你说,是不是!从小留洋,她的母亲——据说已死了,啊呀了,怎么会有这般人,说句难听的,真是个短命鬼啊。”
嗯,优秀的不短命,生活怎么苟且呢?
“哎呀,看我这记性——魏先生什么时候得空?我原说过的,我女儿的事——”
西儒笑着摆了摆手,脸上火烧一般,郭太太见了他这样子,又道:“您看后天晚上怎么样?吃个饭,去逛逛,年轻人嘛。”
西儒这时候又觉得她像个人,不再是烟杆。当母亲时,她还像个人的。
他点头,“可以,介时,我去接令千金?”
“不必,不必——我已在学堂附近的西餐厅,订好了位子,你们直接去,玩儿好,玩儿好。”
西儒有些尴尬,后悔同意郭太太的提议,借口准备讲义,脱身了。
他知道郭太太的用心。
她女儿,已经二十四了,而他,品行端正,相貌又不是不坏,左右都是合适的,结过一次婚,但名声是好的。最重要的是,西存款也颇得体的。
想起西泠,他是明白她的心意了,他也是期冀作出回应的,他的心里有两个小人儿,一个怂恿他,一个劝诫他,两个天天在打架。
郭太太的女儿,如何说呢,处处留着母亲的影子。
西儒有些不知所措,这种无措与面对西泠时的,有很大的不同,前者是懒散的,后者是跳动的。前者让他乏味,后者让他时刻准备喷发。
这次会面,不咸不淡。出于礼节,他还是送她回了家。
西泠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顶着红红的眼眶来找他,他突然有几分得意。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般体验。从前,他是没有情绪的,但西泠仿佛一只调皮的猫,打翻了装情绪的罐子。淘气了些,更多的仍是可爱。
他看着她委屈的模样,心里像被揪了一下。他叹息,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他轻轻地把她拥入怀中,像哄一个不安地婴儿。
男人天生是去征服,但最后都会被女人反征服。
西泠的父亲很中意西儒,对西泠的事也很开朗,两人把婚期设在来年的六月——她很喜欢夏天。
西泠想去英国见见她的母亲,西儒有些诧异,说了郭太太的话,西泠反是笑。
“逝世的那位,是我哥哥的母亲,我也没见过她,我与我母亲,一直在英国的。”
买了下月的船票,一天一天熬着日子。
临行前,被郭太太拦住,那时他还在闲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太太吊着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试探了几句。
她的女儿,仍是笃定了他的。谁能料到多了个西泠——何况还是个短命人的女儿。
郭太太替女儿有些不忿,在心里咒骂,同西儒闲扯几句后,又拖着趿拉儿“嗒嗒”地走掉了,只留下一股子爽身粉和大烟味还没弥散干净。
西儒不去想她,安心发着呆,继续走路,幻想一些同西泠的将来。
他总觉得心中仍有什么不安的事,但他不知那是什么。
或许只是郭太太的无理,或许只是他过于兴奋了呢?
这份不安,终于得到了应验——
到港的那天,一个黑奴小孩被主子踢下水,一群人大笑,看他像只溺水的狗,在水里起起落落。西泠看到,一点不迟疑就跳下去。
港口的水并不干净,到处是破旧的大船小船,小孩只是受了寒,她却被生锈的锚划破皮肤,当日就高烧不退。
洋医说,细菌感染,没法治——没有足够的药剂
却真就只熬到了年关。
他的心跟着西泠苍白的面庞一起消瘦下去,他恨自己不会泅水,不懂行医。
西泠的墓碑上有他的笔记
——“挚爱吾妻——魏西泠”在一群全是蝌蚪文里的墓,格外醒目。
西儒说他要去买幢房子在这里,陪她。
夜里没有风,没有星星,没有咿咿呀呀的歌声,可是西儒再没有回忆的冲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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