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果然没开

[ 酒之一字于我，起初停留在治正五年的万寿宴上，羡宗不饮，使我也觉这不是样好物什。雄库禄赴任直隶的第二年，我方尝出酒中的滋味，辛辣里隐约的苦涩。再往后数四载，到眼前，我竟与之成了挚友，品得了酸涩里的甘，却依旧是苦的。]
[ 入了夏，屋里不那么冷了，即使仍旧空落落的毫无变化，兴许是窗外聒噪的雀，亦或是园中解了冻的溪，但凡有声响，都令我离孤单远一些。]
[ 桌案摆放规整了，只待来人。谒云躬身从门帘外钻进来时，我还是想脱口称“怀江”，她立在门前局促看我，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意。相顾无言，又陷入沉默里，日日都这样，习惯了。]

【若不是昨日寻出了一本画谱，倒是忘了还欠皇姐一样物事了。手中只拎画谱也觉得空，正好再拎上壶酒，茶喝一个鲜，酒品一个醇，若是皇姐不饮，留着给姐夫也可。如此，便是一路寻至了德献公主府，得人通传，也随仆从入内。】
皇姐，看我带什么来了？
【当日借的一本画谱，连本带利，还将几日前淘换来的一本杂文一并携来。两本册子已然落在桌上，再把手中拎着的酒一撂，一眼望见皇姐神色，又望见那一方案上所置，也是瞠然。】
是有客？还是皇姐算好了我要登门还画谱。临摹已久，还是不得要领。

[ 客来了，携着外间的天气阴晴而来，他肩上无水渍，我方知今夜无雨。来不及抬头去看有星辰与否，俊朗的少年已到了我面前。]
以为今日是归期的，算错了，大概是明天。
[ 记不清是多少次这样的苦等，常常是失望，偶尔才能侥幸见得归人，雄库禄总是这样容易被公务所牵，耽误了行程。]
他没回，你来了，倒更令我欢喜。
[ 世间诸般皆因缘，满桌的菜肴，我以为是等雄库禄，其实却是等赟，一些些失落的笑，在见得少年手中卷时，云淡风轻了。]
坐下来，同我说一说，是何处不令你满意呢？

【当朝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自幼以锦衣玉食相供，也一度以为，那些诗文中的怨与盼，不曾会落至于她们身上。皇姐并未多言，只一句归期未至，便心下了然。只一顿，复抬了眼望她，眼里略含了笑。】
若是我来了，还不能让皇姐笑上一笑，那这一趟不来也罢，东西只管让下人送来便是。
【未曾与她饮酒过，通常只是她念，她道，我听，我思。看了那塞着盖子的佳酿一眼，便起了一个念头。有好菜，总得让酒来增色增味。也未相询，虽是客，但也取了两个空盏，径自斟了酒。酒倾入盏时，便有香四溢。】
画竹的时候，总觉得少了几分风骨，与画谱上一对，却觉得并无二致。
【待推了盏酒与她，少这般敬酒与女子，只得补了一句】屋里头闷，且让皇姐嗅嗅酒香，不一定要喝了酒，除非——

[ 我画过南山的苍竹，挺拔如雄库禄的脊梁，立于天地，风雨不折；也画过嘉陵的江水，绵延像雄库禄的眉眼，冷峻里有温情在。少年言及画竹，风骨全浸于笔触，从前我不知，遇上了雄库禄才晓得，画物无外乎就是画人，人在心中，物在眼外。]
松竹不分，我曾见过以松油兑老墨之方法，点于竹干之上，颇显风采。
[ 清酒无声，滑泄入杯盏，晶莹里有个酒仙的影子，好似千杯万杯也不会醉。]
除非甚么？
[ 接盏来，低头轻一嗅，再扬眉时携笑意，酒沁人清醒。]
除非——怕你饮不过我？

哦？还有此法，回去定当一试！
【果然这画谱为谁所藏，她所知便也多于我这门外之人。想来不过是先前规划别院格局之时，亲画过院中假山与竹子，不肯草草收笔，竟也起了闲情，要将这竹子绘出点风骨来。此法莫记心上，闻她后话，又是扬声笑笑，在诸位兄弟姊妹面前，也不吝这笑意。】
那便是十九弟低估了皇姐，还怕皇姐一饮而醉，再受了姐夫责怪。
【酒已然摆出，再不赘言。】
皇姐算得风雅之人，与皇姐饮酒，不能牛饮。不如仿古行令，输者再饮。方才我瞧院中的花开得正好，不如便作飞花令？

[ 我是多久没有与人对酌，雄库禄离京前夕，我以温酒赠他，践他的远行，那酒中苦涩的滋味，至今都还能回尝。而后都是独饮，苦味不消退，甚至更冷了。]
[ 松松递一个笑，愁绪是自己的，何故要十九同来分担，这绝不是个好姐姐的作为。]
从前不敢说，今日倒能畅饮几杯，人说酒因事喜而甘，我信。
[ 庭院仿佛有声响，是雀鸟知返，收羽落回巢居里的喜悦，唧唧又喳喳欢语声，很奇怪，我听得出奇清晰。]
既是盛情雅致，哪有拂去的道理，便依你。孰先？

我先！
【早慕贤者高致，也常行雅令为乐，皇姐才情绝不在我之下，这自然得抢上，不然还怕这一桌子酒尽数进了我腹中，哪里还敢与人提及是携酒至了德献公主府。】
花迎剑佩星初落，皇姐来接！
【带花的诗句虽多，可到底不如岑参这一句气象非凡。料想头几轮她定接得上，被案上的酒香熏了许久，这会儿一语落地，先饮了一盏。】
这杯酒算偷尝的，趁着清醒，还得尝个酒味再喝下头的酒。

[ 少年心事当拿云，横眉下一双炽热目，开口便英姿勃发，是个灼灼的大相。这精神震铄了我，也一壁震动了案上的烛，哔剥里一爆声火星，跌下时，正是那“落”字清晰。]
[ 手把酒壶，自也斟一杯满，隔灯花抬眼笑他，赛过博山炉里的燃香，酒氲腾升，人醉在其中。]
月照花林皆似霰。
[ 景是好的，意却有些哀怨之味，道出口，偏又觉打破了这蓬勃的美感，胡乱来捻盘中酪樱桃，指尖一点猩红，黏腻得触感。啖入口中格外酸，好整以暇，才敢窥他。]

这一句美了，前一阵我还听了曲，便是这春江花月夜，甚是神往。不过皇姐——
【一推酒盏至她跟前，难不成她是有意想吃酒，与我一样？这会儿摇头笑笑，也续了一句。】
花一字该在第二字上的，皇姐若是想试试这酒，不妨与我一样，直接先饮上一杯。都说酒助兴，有如火一样的兴，豪迈、雄浑，也有如水一般的兴，温雅、娟静。早先嫌他们文人矫情，不觉间也走上了附庸风雅一路。
【忆得所听之曲，信口又道一句。】
落花水香茅舍晚，我补一句第二字带花的诗。吟咏落花的，大多有哀婉之意，这一句倒是不同。似人至乡野，粗衣淡茶，而得其乐。

[ 酒盏借他手而来，摇动里零星的酒魂，一点点地，倒影这满室幽光，仿佛可因此点亮人心，肝胆足以去照汗青。还未饮呢，我已然醉了，他言，我痴痴地笑。]
确是我错了，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可惜了这风雅，未曾能附得圆满，该罚，该罚！
[ 化掌为指尖触及盛满酒的杯，刹那竟是暖的，可改头换面了方才悲凉，把思念也暂时收回些，专注地为这酒也好，为这夜也罢，都是值得的。抬袖，仰头，一气呵成饮尽琼浆。]
这酒真好，是甚么？
[ 甘甜未消退前，脑中诗词摒弃了哀愁，轻顿一顿，再接续。]
且向花间留晚照——这回，我可对了！你愿体味乡野之趣，我便为君持酒，不劝斜阳，劝星夜。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自顾吟了这诗，也不禁自斟了酒，若不知人间苦，便也不能得逍遥之乐。是故外放贬官的人能得逍遥，而生于富贵醉于富贵的人不懂逍遥。】
偏摘梨花与白人。既然皇姐慷慨持酒，便花赠佳人。梨花娟娟素净，倒是比及桃红柳绿，更着风姿。
【日子过得不甚精细，府中花厅都是些好养活的花，美其名曰——省心。若是要看花，不是往别处府邸来赏玩，便是约往京郊了，那一山花色，便是候人来。】

[ 朗朗诵读声从少年笑容里来，和着风扣窗棂的节拍，一起一落，好似山谷里的歌咏。我头一回觉得这样凄清的夜，静得如此恰时宜，能辨细微抑扬顿挫，得以尝尽韵律之美。]
人道宋子京因“红杏”得了雅称，我倒觉那句“闹”字不好，不如静的好。
[ 杯盏里摇曳一个秋，品来丰硕的味道，稻谷香是最贴近地的，乾坤乾坤，不能只望向天，而忽视了地，尤是作物最蕴道理。]
从前我独爱梅，高洁自矜，而今阅了几年事，又感慨不如桃李梨杏好，知时节，亲人情。
[ 端盏起，冲他笑，酒在掌中不急饮。]
这局，算你的，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