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姐养过几次小动物，但印象最深刻的是两次，一次是养兔子，一次是养鸽子。
多年以后的我，常常会思考那段养动物的时光，思考它们在我和姐姐生命中存在的意义。
我觉得，那是一个孩子怀着创世般的纯洁目光，对另一个小生命的注视，那是两种生命之间最简朴的对话。然而，当那一切逝去的时候，它带来的冲击也是难以忘怀的。
于是，我把那意义称为：对死亡的第一次认知，以及初次对成人世界感受到的恐惧。
可是，即便今天我把它分析得再多，我仍然对那段颤动着的美丽时光心怀敬畏，那种原初的，再也无法重来的奇妙之爱。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一个亲戚给我们抓来只兔子。那兔子浑身乌黑，估计出生没几个月，身形还小。
家里有个铁丝笼子，本来是养鸡用的，妈妈拿来给兔子住。妈妈还拿个废纸箱子，剪了剪，弄成个小窝，放笼子里。小黑兔适应得倒也快，放了青草它就吃，吃完便回盒子里去呆着了。
妈妈说这兔子以后就归我们照管了。从那以后我和姐姐放学后有了新的任务：给兔子弄草。
我们最常采的是那种冰草，很直很长的扁平叶子，但是采的时候容易划伤手，还要戴着手套。去外面田埂上采个四五把回来，就够小兔子吃一顿的了。我特喜欢看它三瓣嘴一动一动的样子，一根草很快就在它嘴里变短、消失。
这兔子刚来的时候，还小，也不怎么怕人。我学着妈妈的样子，捉住它的一双长耳朵，轻轻从笼子里提出来，放怀里玩。它身上软软的，毛毛的，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盯着我。
那是春天，阳光温暖的下午，小黑兔身上的毛泛着漂亮的光泽。它长得很快，就像春天地里的菜苗一样。
反倒是长大一些之后，这只小黑兔开始怕人了。它变得越来越腼腆，大部分时间都会呆在盒子里不出来。因为它长大了，也不方便拎出来玩，便只好让它呆在里面。
每天一到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就搬张凳子出来，坐笼子旁边一直看它。对这只兔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它傻乎乎的样子，我可以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可它老是呆盒子里呢，我就趴下来，歪着脑袋，往盒子里看。它趴在里面，也傻乎乎地看着我。
五月的一天，天气已经开始有点热了。那天它趴在盒子里很久很久都不动，我去弄了点新鲜的青草，放笼子里引它出来。要是往常，它肯定扑腾扑腾出来了，可那天，没有。
我歪着脑袋继续看，心里有点害怕了。我叫姐姐来，姐姐又叫妈妈来。妈妈没说话，把笼子打开，拿出盒子，斜着一倒，已经僵死的小黑兔从里面滑了出来，落在地上。
它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都要碎了。
“死了。”妈妈说。
“为什么会死？”我不好意思哭，心里却像千刀万剐。
“还不是被你天天在那看，人家害羞，羞死的。”妈妈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去忙了。
啊？我心里轰地一声。真的，真的是被我看着羞死的？我顿时陷入了极度的懊恼中，后悔和内疚一起向我袭来。
我为什么要一直看它？为什么？……我站在院子里，欲哭无泪。我哪里知道，妈妈只是在逗我。
小黑兔的尸体躺在院子里，眼睛紧闭。我咬着嘴唇把它从腿上拎起来，感觉硬邦邦的。
这时我看到，姐姐的眼睛也红红的。我们一起走到我家屋后的野地里，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挖了个小坑把兔子给埋了。
姐姐说：“我去采点野花献给它吧。”我回头看看，才发现她一边走一边在抹眼泪。姐姐不在身边，我才哇哇地哭了出来。
我回家拿了个以前吃雪糕留下的小木片，用钢笔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一排字：小黑兔之墓。
我们给兔子弄了个小坟包，我把木片插在坟包上，姐姐撒了淡紫色的野花在上面。
再见了，我的小黑兔。
后来过了大约一年，我暑假回山里老家，又从一个哥哥那里抓了两只鸽子来养。那是一对白鸽子，一公一母。
从山里回家的路上，那个装着鸽子的小纸箱就是我的宝贝，一路上我都把它抱怀里，和姐姐透过纸箱上的小孔，瞅瞅里面的它们。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会对一只动物那样着迷。那只是对世界的新奇吗？我想也不完全是。
一路上我们俩的话题都围绕着鸽子，姐姐说她以前问过同学，养鸽子可不是那么简单。要先给它们剪了翅膀，飞不起来，等熟悉家里了，不会跑了，再放开。还要给它们在屋檐下做个窝，喂什么粮食，怎么喂水，都是要用心的。
到家后，爸爸让我按住鸽子，他拿着剪刀沿着鸽子翅膀边缘咔嚓咔嚓剪下去。我小心翼翼看着，生怕他剪到肉。剪好便把鸽子丢笼子里了，爸爸说，估计得两三个月，鸽子才能放出来。
从那天起我心里便进入了倒计时，我渴望看到自己的鸽子在天空中飞翔，渴望着它们扑棱扑棱的声音划过我家院子。但是我也害怕，到时候鸽子万一飞走不回来怎么办。
那是我第一次养鸽子。它们在笼子里，咕噜咕噜摇晃着走几步，低头喝喝水，再吃几粒麦子或者玉米，这一举一动都能带给我源源不断的快乐。我和姐姐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翅膀一点点变长，心里默默算着，离出笼的日子还有多久了。
鸽子出笼前的那天，我就像过节一样。爸爸带着我们，用一个纸箱子掏了个洞，方便它们从侧面进出，然后在里面垫上厚厚的麦草。我家院子里有个库房，门是敞开式的，里面堆一些冬天烧的煤之类，恰好库房里面的房梁上可以放下鸽子窝。爸爸搭了梯子上去，把它架好，就算做成了。
鸽子笼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许久没有飞翔过的鸽子从里面懵懂地蹦出来，扑棱扑棱，扑棱扑棱，乌溜溜的眼睛扫视一下四周，用力飞了起来，扇起的气流打在我脸上。
可惜鸽子只飞到房顶那么高，便无力地落了下来，毕竟太久没飞了。
“飞啊，鸽子，飞吧！”我和姐姐在旁边激动地喊着。
扑棱扑棱，它们又飞起来了，这一次，它们飞越了屋顶，一直朝屋后的树林飞去。我和姐姐冲出去，看它们飞向哪里。
看得出来，它们很快乐，一下子飞了很远很远，消失在远方的屋顶上。
“唉，其他倒没啥，就怕被附近二流子拿气枪打啊。”爸爸不无忧虑地说。
我心里沉了一下，从那天起，我常常瞅着那些扛气枪叼着烟打鸟的混混，为自己的鸽子祈祷。
那天我担心了很久，鸽子终于回来了。我和姐姐看到它们盘旋在房顶上空，知道鸽子不会离开我们了。我们在院子里洒满了麦粒，吸引鸽子过来玩。
我完全是把它们当作家里的新成员，抱着它们，抚摸着它们的羽毛，手掌可以感受到它们身上的火热。
从那以后，我上课有了新的伙伴，我常常在教室里看到外面翱翔的鸽子，它们成群结队在蓝天上舞动，发出呜呜的声音。我能从其中认出我家的两只，它们最白，最健壮。我终于可以很骄傲地对班里同学讲，天空中也有我的鸽子。
我也渐渐习惯了每天放学回到家，鸽子扑棱扑棱落在院子里的声音；习惯了它们在我手上，瞪大眼睛看着我；习惯了夏天的下午，它们在院子里的水盆里洗澡。
它俩是相亲相爱的，有时还会卧在院子里互相梳理羽毛。所以我也不愿意时时打扰它们，只是远远地看，为它们开心。
我甚至能读懂它们的快乐和悲伤，它们的揶揄和愤怒。我看着它们走路的样子，飞翔的样子，就能明白。
春节我们全家要回老家过年，离开一个多星期，我最担心的仍然是鸽子。因为怕它们饿着，我和姐姐在院子里撒了厚厚一层玉米粒，那都是我们用手从玉米棒子上搓下来的。我知道鸽子喜欢去我家外面的煤堆上吃东西，还在煤堆里面撒了不少。
春节回来，我奔进院子去看它们，乖乖，东西全吃光了，它们也好好的。
就这样，两只鸽子伴着我们慢慢长大。第二年的春天，还发生了趣事：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两只鸽子变成了三只，它们不知道从哪领来了一个外来户。那只鸽子也是白色的，怯生生地落在我家，我一来就吓跑了。
我高兴得要命，叫来爸妈和姐姐，给他们看。妈妈说：“那是鸽子领来的朋友，以后可能也会在这里安家了。”
又过了没多久，三只变成了四只；可是又没多久，那两只又消失了，又只剩下我家的两只。
那两只鸽子陪伴我和姐姐一年多，终于，故事也快结束了。
那是第二年的秋天，两只鸽子突然有一只卧在窝里不出来，另一只则有点惊慌地飞进飞出。爸爸进库房瞧了一眼，说：“鸽子生蛋了，要孵蛋。”
天哪，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做梦一样。难道我真的能亲眼看见小鸽子被孵出来，然后变成我自己的鸽群？
爸爸说大概得大半个月才能孵出来，于是我们耐心地等。那段时间，我经常看见两只鸽子不是你飞出来，就是它出来，总有一个在里面。我计算着日子，可是大半个月过去了，它们还在孵。都快一个月了，依然没动静。直到有一个星期天，那只雄鸽子在院子里急切地上下翻飞，显得特别暴躁，我心里隐隐觉得，可能出事了。
爸爸搬了梯子，爬上房梁去看，他下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已经僵死的白鸽，把它扔在地上。
“死了。头夹在房梁的两根木头之间，怀疑是夹死的。”
我爬上去看那些蛋，没有孵出来，蛋都已经生虫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和姐姐都哭了，相伴一年的鸽子，就这样突然没了，我后悔万分，没有早点去看它，那时也许还能救活。我们呆呆地愣在院子里，看着鸽子的尸体，眼泪不停地往外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爸爸没注意到这一切，在院子里忙着锯他的木头。
就像埋葬小黑兔一样，我们把鸽子也埋了。没几天，那剩下的鸽子也消失不见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鸽子了。
有时我甚至觉得，我的童年就是在鸽子死去的那一天消失的。那是我第一次彻骨地感受到，快乐是可以失去的，生命是可以失去的，当一切消失的时候，你只能接受。
其实更加冲击到我的是爸爸妈妈的冷漠，当他们说“死了”两个字的时候，那种轻描淡写，就像已经习惯了这世界的一切。当爸爸把鸽子的尸体扔在地上的时候，那重重的一声，至今仍然回响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声，砸碎了我的童话故事，砸碎了一段再也无法回去的岁月。
再见，我的小黑兔！
摘自：《黑夜的孩子》 倪刃
多年以后的我，常常会思考那段养动物的时光，思考它们在我和姐姐生命中存在的意义。
我觉得，那是一个孩子怀着创世般的纯洁目光，对另一个小生命的注视，那是两种生命之间最简朴的对话。然而，当那一切逝去的时候，它带来的冲击也是难以忘怀的。
于是，我把那意义称为：对死亡的第一次认知，以及初次对成人世界感受到的恐惧。
可是，即便今天我把它分析得再多，我仍然对那段颤动着的美丽时光心怀敬畏，那种原初的，再也无法重来的奇妙之爱。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一个亲戚给我们抓来只兔子。那兔子浑身乌黑，估计出生没几个月，身形还小。
家里有个铁丝笼子，本来是养鸡用的，妈妈拿来给兔子住。妈妈还拿个废纸箱子，剪了剪，弄成个小窝，放笼子里。小黑兔适应得倒也快，放了青草它就吃，吃完便回盒子里去呆着了。
妈妈说这兔子以后就归我们照管了。从那以后我和姐姐放学后有了新的任务：给兔子弄草。
我们最常采的是那种冰草，很直很长的扁平叶子，但是采的时候容易划伤手，还要戴着手套。去外面田埂上采个四五把回来，就够小兔子吃一顿的了。我特喜欢看它三瓣嘴一动一动的样子，一根草很快就在它嘴里变短、消失。
这兔子刚来的时候，还小，也不怎么怕人。我学着妈妈的样子，捉住它的一双长耳朵，轻轻从笼子里提出来，放怀里玩。它身上软软的，毛毛的，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盯着我。
那是春天，阳光温暖的下午，小黑兔身上的毛泛着漂亮的光泽。它长得很快，就像春天地里的菜苗一样。
反倒是长大一些之后，这只小黑兔开始怕人了。它变得越来越腼腆，大部分时间都会呆在盒子里不出来。因为它长大了，也不方便拎出来玩，便只好让它呆在里面。
每天一到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就搬张凳子出来，坐笼子旁边一直看它。对这只兔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它傻乎乎的样子，我可以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可它老是呆盒子里呢，我就趴下来，歪着脑袋，往盒子里看。它趴在里面，也傻乎乎地看着我。
五月的一天，天气已经开始有点热了。那天它趴在盒子里很久很久都不动，我去弄了点新鲜的青草，放笼子里引它出来。要是往常，它肯定扑腾扑腾出来了，可那天，没有。
我歪着脑袋继续看，心里有点害怕了。我叫姐姐来，姐姐又叫妈妈来。妈妈没说话，把笼子打开，拿出盒子，斜着一倒，已经僵死的小黑兔从里面滑了出来，落在地上。
它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都要碎了。
“死了。”妈妈说。
“为什么会死？”我不好意思哭，心里却像千刀万剐。
“还不是被你天天在那看，人家害羞，羞死的。”妈妈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去忙了。
啊？我心里轰地一声。真的，真的是被我看着羞死的？我顿时陷入了极度的懊恼中，后悔和内疚一起向我袭来。
我为什么要一直看它？为什么？……我站在院子里，欲哭无泪。我哪里知道，妈妈只是在逗我。
小黑兔的尸体躺在院子里，眼睛紧闭。我咬着嘴唇把它从腿上拎起来，感觉硬邦邦的。
这时我看到，姐姐的眼睛也红红的。我们一起走到我家屋后的野地里，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挖了个小坑把兔子给埋了。
姐姐说：“我去采点野花献给它吧。”我回头看看，才发现她一边走一边在抹眼泪。姐姐不在身边，我才哇哇地哭了出来。
我回家拿了个以前吃雪糕留下的小木片，用钢笔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一排字：小黑兔之墓。
我们给兔子弄了个小坟包，我把木片插在坟包上，姐姐撒了淡紫色的野花在上面。
再见了，我的小黑兔。
后来过了大约一年，我暑假回山里老家，又从一个哥哥那里抓了两只鸽子来养。那是一对白鸽子，一公一母。
从山里回家的路上，那个装着鸽子的小纸箱就是我的宝贝，一路上我都把它抱怀里，和姐姐透过纸箱上的小孔，瞅瞅里面的它们。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会对一只动物那样着迷。那只是对世界的新奇吗？我想也不完全是。
一路上我们俩的话题都围绕着鸽子，姐姐说她以前问过同学，养鸽子可不是那么简单。要先给它们剪了翅膀，飞不起来，等熟悉家里了，不会跑了，再放开。还要给它们在屋檐下做个窝，喂什么粮食，怎么喂水，都是要用心的。
到家后，爸爸让我按住鸽子，他拿着剪刀沿着鸽子翅膀边缘咔嚓咔嚓剪下去。我小心翼翼看着，生怕他剪到肉。剪好便把鸽子丢笼子里了，爸爸说，估计得两三个月，鸽子才能放出来。
从那天起我心里便进入了倒计时，我渴望看到自己的鸽子在天空中飞翔，渴望着它们扑棱扑棱的声音划过我家院子。但是我也害怕，到时候鸽子万一飞走不回来怎么办。
那是我第一次养鸽子。它们在笼子里，咕噜咕噜摇晃着走几步，低头喝喝水，再吃几粒麦子或者玉米，这一举一动都能带给我源源不断的快乐。我和姐姐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翅膀一点点变长，心里默默算着，离出笼的日子还有多久了。
鸽子出笼前的那天，我就像过节一样。爸爸带着我们，用一个纸箱子掏了个洞，方便它们从侧面进出，然后在里面垫上厚厚的麦草。我家院子里有个库房，门是敞开式的，里面堆一些冬天烧的煤之类，恰好库房里面的房梁上可以放下鸽子窝。爸爸搭了梯子上去，把它架好，就算做成了。
鸽子笼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许久没有飞翔过的鸽子从里面懵懂地蹦出来，扑棱扑棱，扑棱扑棱，乌溜溜的眼睛扫视一下四周，用力飞了起来，扇起的气流打在我脸上。
可惜鸽子只飞到房顶那么高，便无力地落了下来，毕竟太久没飞了。
“飞啊，鸽子，飞吧！”我和姐姐在旁边激动地喊着。
扑棱扑棱，它们又飞起来了，这一次，它们飞越了屋顶，一直朝屋后的树林飞去。我和姐姐冲出去，看它们飞向哪里。
看得出来，它们很快乐，一下子飞了很远很远，消失在远方的屋顶上。
“唉，其他倒没啥，就怕被附近二流子拿气枪打啊。”爸爸不无忧虑地说。
我心里沉了一下，从那天起，我常常瞅着那些扛气枪叼着烟打鸟的混混，为自己的鸽子祈祷。
那天我担心了很久，鸽子终于回来了。我和姐姐看到它们盘旋在房顶上空，知道鸽子不会离开我们了。我们在院子里洒满了麦粒，吸引鸽子过来玩。
我完全是把它们当作家里的新成员，抱着它们，抚摸着它们的羽毛，手掌可以感受到它们身上的火热。
从那以后，我上课有了新的伙伴，我常常在教室里看到外面翱翔的鸽子，它们成群结队在蓝天上舞动，发出呜呜的声音。我能从其中认出我家的两只，它们最白，最健壮。我终于可以很骄傲地对班里同学讲，天空中也有我的鸽子。
我也渐渐习惯了每天放学回到家，鸽子扑棱扑棱落在院子里的声音；习惯了它们在我手上，瞪大眼睛看着我；习惯了夏天的下午，它们在院子里的水盆里洗澡。
它俩是相亲相爱的，有时还会卧在院子里互相梳理羽毛。所以我也不愿意时时打扰它们，只是远远地看，为它们开心。
我甚至能读懂它们的快乐和悲伤，它们的揶揄和愤怒。我看着它们走路的样子，飞翔的样子，就能明白。
春节我们全家要回老家过年，离开一个多星期，我最担心的仍然是鸽子。因为怕它们饿着，我和姐姐在院子里撒了厚厚一层玉米粒，那都是我们用手从玉米棒子上搓下来的。我知道鸽子喜欢去我家外面的煤堆上吃东西，还在煤堆里面撒了不少。
春节回来，我奔进院子去看它们，乖乖，东西全吃光了，它们也好好的。
就这样，两只鸽子伴着我们慢慢长大。第二年的春天，还发生了趣事：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两只鸽子变成了三只，它们不知道从哪领来了一个外来户。那只鸽子也是白色的，怯生生地落在我家，我一来就吓跑了。
我高兴得要命，叫来爸妈和姐姐，给他们看。妈妈说：“那是鸽子领来的朋友，以后可能也会在这里安家了。”
又过了没多久，三只变成了四只；可是又没多久，那两只又消失了，又只剩下我家的两只。
那两只鸽子陪伴我和姐姐一年多，终于，故事也快结束了。
那是第二年的秋天，两只鸽子突然有一只卧在窝里不出来，另一只则有点惊慌地飞进飞出。爸爸进库房瞧了一眼，说：“鸽子生蛋了，要孵蛋。”
天哪，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做梦一样。难道我真的能亲眼看见小鸽子被孵出来，然后变成我自己的鸽群？
爸爸说大概得大半个月才能孵出来，于是我们耐心地等。那段时间，我经常看见两只鸽子不是你飞出来，就是它出来，总有一个在里面。我计算着日子，可是大半个月过去了，它们还在孵。都快一个月了，依然没动静。直到有一个星期天，那只雄鸽子在院子里急切地上下翻飞，显得特别暴躁，我心里隐隐觉得，可能出事了。
爸爸搬了梯子，爬上房梁去看，他下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已经僵死的白鸽，把它扔在地上。
“死了。头夹在房梁的两根木头之间，怀疑是夹死的。”
我爬上去看那些蛋，没有孵出来，蛋都已经生虫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和姐姐都哭了，相伴一年的鸽子，就这样突然没了，我后悔万分，没有早点去看它，那时也许还能救活。我们呆呆地愣在院子里，看着鸽子的尸体，眼泪不停地往外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爸爸没注意到这一切，在院子里忙着锯他的木头。
就像埋葬小黑兔一样，我们把鸽子也埋了。没几天，那剩下的鸽子也消失不见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鸽子了。
有时我甚至觉得，我的童年就是在鸽子死去的那一天消失的。那是我第一次彻骨地感受到，快乐是可以失去的，生命是可以失去的，当一切消失的时候，你只能接受。
其实更加冲击到我的是爸爸妈妈的冷漠，当他们说“死了”两个字的时候，那种轻描淡写，就像已经习惯了这世界的一切。当爸爸把鸽子的尸体扔在地上的时候，那重重的一声，至今仍然回响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声，砸碎了我的童话故事，砸碎了一段再也无法回去的岁月。
再见，我的小黑兔！
摘自：《黑夜的孩子》 倪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