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里不知红尘落(三)
送走了司命,凤九在书案前例行地晃神。迷谷将换好的茶搁下,正要出去,凤九终于开口叫他。迷谷赶紧回来,歪头叠手地等他家女君吩咐,哪知一上来就被问到他近日最怕被问到的事。
“迷谷,前几日,竹林里除你之外,还有一个人进了我设下的仙障。你见到那人了,对吧?”
“呃……这……”设下仙障之人对仙障里有人进出必是十分了解的,迷谷早料到会被问到此事,然而他至今也没想出怎么回答。没想到凤九当日没问,就在他以为这事会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时,却又毫无征兆地被问起了。
凤九看他皱着张包子脸的模样,就觉得好笑:“你做什么这么为难?我不过问你是不是看到他了而已。”
“呃,是,是看见了……”
“他,还好吗?”
迷谷挠挠头道:“看着挺好?就是一身白衣束发还真是让人有些不习惯。比起以前总觉得清减了,可能是白衣白发的缘故?”
凤九一怔,果真被她猜着了,还真的是帝君。迷谷此时才恍然大悟,自己虽然未言明是谁,那形容可除了那一人也没谁了。再者,除了那人也不会有谁还会对那不知名的竹林感兴趣吧。似乎现在的青丘也只有姑姑和自己知道,那林子乃是他家小殿下与帝君初次相遇之处。不过他毕竟是没有说出名字,也不算违了帝君的意吧。
“他瘦了吗……”
“这……小殿下……”
“没事了迷谷,你先去忙吧。”
前几年刚刚登基不久,许多待学的东西充斥着生活,她也经常累到伏案而睡。不过也托了那段时间的福,她才能迅速沉淀下来,像个女君的样子。要说青丘素来民风淳朴,加之这些年东荒一贯的太平无事,于政事上也就没什么可吃紧的。——不比他在天上那般,四海八荒大事小事他都得听上一听,管上一管。好在这些年也没出什么战事,不然……她也不可能在这东荒待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十年。对于神仙来说,算得什么呢?可是一次也不能见过的这十年,她却觉得漫长得像是已轮回过三世了。“我在太辰宫里那么久,竟一次也没能为你做上一道菜,奉上一碗粥的……这可是我最拿手的呢……”凤九掂量着百宝袋里的物件,仰起脸望着洞顶某处,凄凄楚楚地笑了一下:“你说,缘浅……还能浅成什么样子呢?”
蓦然一滴泪水打落在手背上,很多年她未曾哭过了,这一破戒,仿佛流泪的不是自己。默默地低了头,径自拂去。再抬眼又做出许多年前那种没心没肺的表情。
“那日司命又带了些话本子来,我越发觉得只让他掌个运簿可真是屈了他的才……凡人的情劫竟还能比姑姑姑父……又比之你我这般还荡气回肠的。其中有一句词,实在让我过目难忘,就想说与你听听……我想知道,你若听到,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把玩着袖口,凤九突然好似正看着某人般,目光灼灼。
“那戏文里说,情深,不寿。”
话头一转挑了个轻快语气,又道:“可那主人公却偏偏是个、向来情深的性子。你说,这才是所谓的孽缘吧?毕竟,又十年过去了,这本该‘不寿’的情……可真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呢……是不是要再过几万年……十几万年,亦或是几十万年……若是我先应了劫,你可莫要忘了曾应过我的两年之约啊……”
“……”
“东华,你在,对不对?”
“你一直,都在。对不对。”
一十三天,太辰宫。
“禀帝君,回云罩已经布置好了。”司命一离开青丘便赶往了九重天复命,复得还是除却四海八荒的太平大事在太辰宫排第一位的要事。今日帝君一人立在殿内,依旧看不出什么心思。只是不知为何,听了司命的话,竟毫无反应。司命躬着身等了半晌又不敢私自起身,只好轻声再禀:“帝君?帝君?”
那背影好似是长舒了口气,仍是头也未回地赐了一个字给他。
“说。”
司命只得又说了一遍。
“你可是露出了什么马脚?”司命一个激灵,赶紧道:“帝君不是说,本也瞒不住那几位上神?上次太子妃问时,小仙虽未提实情,但是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的模样,分明是全都知道……所以小仙也并未刻意掩盖……莫不是、帝君问的是、小殿下?”
东华终于回身来看他,司命赶紧低头:“小仙绝不敢在小殿下跟前吐露一个字的实情。”
其实东华心知肚明,莫说司命对他向来衷心,就因着他对凤九那点深藏的心思,他也不会对凤九说些不该说的。
那究竟是为何。她怎么突然就好像知道了?白浅那一干人就差恨他入骨了,断不可能在凤九跟前提及他,更不可能告诉她这件事——那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他一个活了几十万年的神祗,居然想不透。
还是他的小狐狸这几年成长太快,他竟没有发现。
帝君迟迟不说话,司命也不敢自行退下,见帝君似乎有惑,便顶着胆子探问道:“若是小殿下有所察觉,小仙想着,会不会是因为小仙这段时日去得频繁了些……毕竟小殿下飞升上仙的日子突然提前,这事说不准白浅上神提前跟小殿下知会过了,才使得小殿下将此事与小仙频繁出入狐狸洞联系在一处……那便定然会联想到太辰宫罢……”
帝君再次背过身,摆了摆手,司命便离去了。
连心镜似乎还在因为那滴泪而发烫,广袖下攥着的手越发用力。一个晃神已然入了夜,他望着星象,就这么站了一晚,毫无所觉。
七月半,天劫至。
早些时候,狐帝和帝后并她阿爹阿娘都来瞅过一眼,凤九原本还担心他们会硬留下来陪她,没想到他爹白奕上神的严格刻板今日竟帮了她大忙。确定了女儿身子骨精神都还不错,便以一句“堂堂东荒女君,时至今日连三道天雷都受不住就太丢脸了。”
“爹爹说的是,女儿自然是受得住的。但可不愿给阿爷阿奶阿爹阿娘,包括姑姑姑父还有小叔小叔父给看了去。毕竟也不是什么体面模样嘛。”后脚进来的白真与折颜一僵,干笑两声。折颜道:“小九啊,无须紧张,就是有个什么万一,还有我在呢。”
“小叔父,这你可是白担心了!这几年我自认为可是长进了不少哦,区区三道天雷而已,决不会给青丘丢人的!”
“哈哈,瞧瞧,咱们这小丫头……”原本还有少许忧心的众人也都安心了,白浅还十分贴心地连迷谷都支走了,凤九偷偷跟姑姑使了个撒娇讨好的眼色,白浅无奈一笑,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漫天的星子是狐狸洞前的一景,凤九走在东荒大泽边上,特意选了个稍微偏僻些的地方。万一殃及了狐狸洞,别说不好跟她姑姑交代,就说自己现在,也都是住在洞中,自然得想着些。她幕天席地地坐了,大泽上的萤火辉映了漫天的星子,她竟有许久不曾如此宁和地欣赏过这般景致。
今夜月色,可是真的美。
“……若你也能看看,就好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阴云蔽月,凤九心知来了,便静心凝气地打起座来。别说,这天劫来得的确有几分气势,电闪雷鸣响彻山谷,像是青丘五荒都震了一震。只是看似磅礴的落雷真的劈在身上,也就那么回事罢了。凤九的嘴角沁出一缕血迹,既然接了第一道,第二、三道就更是没什么意外。
这天劫比起她当年的断尾剜心之痛,可着实是小巫见大巫了。等到云开月出,凤九的气息也已经归了正常,周身的仙泽终于是大不一样了。抹了一把嘴角,她张开手臂站起身,仔细地打量了自己。仰起脸笑了笑:“你看,这样,你是不是安心了些呢?”
一瞬间风过,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异样。凤九四下望望,突然沿着东荒大泽急急地跑了起来。
为什么?哪里不对?就在方才那一瞬,她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从这大泽之上消散了。那感觉,很似她设下的仙障忽然撤掉,气流迅速涌动的时刻。
有人在这偌大的东荒之地设下了什么结界?那人是谁。眼见沿着山脚湖岸有莫名的光华腾空消散,凤九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淡红色稀薄的仙力,这颜色,这种冷冷的又沉静的感觉。锁妖塔中那一幕闪过灵台,凤九猛一旋身跪在了岸边。
“是不是……是不是……你在不在……东华……你怎么样了……呜……”静谧的夜里这哭泣声着实刺痛人心。一干人等躲在远处,也是皱眉摇头。还是白真忍不住正要上前,折颜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这情景你去了,她倒是不会哭了,却更加不好了。还是让小五来吧。”夜华拍了拍白浅的手,点了点头。
“咱们青丘一族的女娃是遭了诅咒还是怎的……好容易小五好了,又换我们家的小丫头,还有完没完了……”折颜可是最见不得白真生气,拉到一旁哄着去了。一干老人家也是叹息不已,又不方便出面,便各自散了。
“小九……”凤九趴伏在河岸边泣不成声,看见来人便扑了过来。
“姑姑,姑姑……我知道是他,是他对不对?我早知道司命屡屡来狐狸洞一定是有什么原由的,可是我从未认真想过……我想见他,姑姑,我想见他!你成全小九吧!让我看看他,就这一次,我发誓若他无事,小九愿此生死守青丘,再不踏出一步……让我看看他……求求你们,让我看看他啊……呜……求求你们了……”
好歹也是受了些天雷,虽然八成都被转嫁去别处了,但凤九本也不强悍的身子经不起她这般疯癫伤情的折腾。白浅试图哄了几句,小丫头却完全听不进去,如此一着急便直接将人弄晕了。抱着虚弱的小狐狸坐在岸边,仿佛想起了若水河畔自己两度失了重要之人时那般心境,也很是神伤。
“东华帝君,究竟是我们家小九福薄,还是你福薄……你们这账,怕真是要带到混沌中去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