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实习快结束时,意外地接到了她的电话。
电话接通,没有声音。
我纳闷地“喂”了几声,她却一下子把电话挂了。
“没事,刚刚拨错电话了。”她随机发来短信。
我不信。但深知,现在即使问她发生什么,她也不会说实话,干脆不问。
这个电话让我在实习的最后几天心神不定如坐针毡。
最后,干脆提前上完展示课,高效地办完各种手续,提前返校。
这么急着回去?爸妈不解。
学校有事。我含糊搪塞。
出车站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她打电话,一路打到她家楼下,才有人听。
“Hello?”一个陌生的女声。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一时语塞。
“Hello?”电话那头的人再一次确认。
“嗯,你好,请问是XX老师的手机吗?”我报了她的名字。
“嗯,她睡着了,我让她醒来以后给你回电话吧。”
“哦,不用了。”即使满腹疑惑,我还是保持言语礼貌,“谢谢,再见。”
实习完回校,日子又被事情占得满满当当。但即使四处奔走,我的心里,仍然记挂着她。
时不时翻翻手机,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联系过我。
对她的担心和疑惑,似乎比那些繁琐的事情,更让我烦躁。
我再也不能定定心心地忙自己的事情。
我再也定不下心。
冒着再一次被别人接到的风险,我又一次拨通了她的电话。
几秒钟的等待似乎都被分成几份来过那么长,心脏狂跳,听觉敏锐得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喂。”
谢天谢地,这一次接电话的,是她本人。紧揪着的一颗心稍稍放松了些。
“喂!”我几乎是急不可耐。
“嗯……”她一声长长的应答,似乎累了很久的放松喘息。
我仿佛看见了她微微闭上眼睛的模样,语气不自觉地放轻、放柔:“你怎么样了?”
“好多了。”她轻声应着,但我却分明从尾音里听出了哭腔。
我的眼眶竟也在一瞬间湿了:“下午有论文一审的会,结束了我就来找你好不好?”
什么安然,什么距离,什么克制,那一刻,统统不顾了。
“不用了,我女儿在。”她似乎抽了抽鼻子,但语调正常,语音清晰。
“好,我知道了。”
许久的沉默之后,电话挂断。
“女儿?!”我突然想起那日接我电话的陌生女声。是她女儿。那就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只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她在国外念书的女儿都赶了回来?
一通电话,并没有让我的担心和疑惑减轻多少,相反地,增添了更多。
但理智在阻止我做出行动。她的女儿在这里,她不希望我出现在她的家人面前……
我们是什么关系?心中泛起很久都不曾有过的酸涩。
是师生,是朋友。我艰难地给自己答案。不敢再追问,无力再往下想。
心疼,疑惑。慌,心真的慌了。
心疼她的处境,愤怒自己的一无所知,无能为力。明明想要飞奔到她的面前,但理智这根线,死死地勒着那颗激烈跳动的心,一遍遍警告着:你不能,你不能……
于是,很痛,很慌,却依旧在原地。
忙不完的事情,在这时,似乎转身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缓冲带。让我疯狂的心慢慢地减速,慢慢地,缓下来。
但那根缠绕着心脏的线,仍由她牵引着。
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学会公私分明,做事时专注于事情本身,可一旦事情告一段落,想起的,总是她。
日子在她的杳无音信中过得格外缓慢。
手机关机,信息、电邮都石沉大海。
其实即使联络,我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更不可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发出的信息都只是一些关照与嘱托,一些最平常的话语,一些,不怕被任何人看到的话语。
她从未回复,我也不知,她是否看到。
曾经在她最冷淡时都满怀信心的我,这时,却只有忐忑,和忍不住的胡思乱想。
终于忍不下去,我终于受不住煎熬,开始向同学四处打听谁是受她论文辅导的学生。
好不容易找到,却被告知,她也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我差点在那个陌生的女生面前哭出来。
“谢谢。”我努力装出平常的样子,微点头,离开。
转身,眼前模糊一片。
忽然想起学生会的同学,左右周转,总算拿到了她的排课表。
请假了两个礼拜。
我正暗自灰下去,听到同学接着说:“周五的课应该会回来上。”
从没体会过,什么叫“一块大石头在心头落地”的感觉,但那一天,那种感觉,真切而强烈。
之后的连天似乎处于一种“半安心”的状态,办事效率高了许多。来去匆忙,但心里却是安定的,甚至带了几分愉悦。
期盼又紧张的情愫,我知道不该出现在我和她之间,但它确实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只是这一次,我的微笑中带着几分笃定。
不一样。一切都不一样。
她回来上课的那天上午,我装作不经意地从她的教室窗口路过,不为别的,只是确认。
她在。
心一下子就定了。
把该办的事情办好,正好中午下课。
逆着人潮跑回教室,正碰上她和最后一个学生一起出门。
我盯着她,定定地看着她。
似乎有某种感觉,正关门的她突然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彼此眼里都有太多的东西。
惊异,悲伤,无助,犹疑,还有,依赖。
那一瞬间的对视让我忽然在心里对自己肯定:我再也无法只把她看作老师和朋友了,即使我曾努力地尝试过,努力地去做到。
并且我同时确定,我在她的眼里,也再不仅仅是一个学生,一个和她很聊得来的学生了。
“你先走吧。”她微微侧头对学生说。
“老师再见。”学生礼貌道别,离开。
我看着她,连日来积攒的心慌,愤怒与心疼,通通爆发。
我站在原地,眼泪不受控制地充盈眼眶,紧接着,就是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我甚至没有再向她走去,一个人慢慢蹲下。
眼泪从内心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无休无止。
我甚至不需要抱住她,只要她在,就好了。
只要她完好无缺地站在我面前,就好了。
但慢慢地,我竟慢慢地感受到一股力量,在牵引着我向上。
泪眼朦胧地抬头看,是她。
她扶起我,然后紧紧地抱着我。
“你……”只说了一个字,我便被加速涌出的泪水噎得再也说不下去。
“别说话,”她轻声说,左手轻抚着我的背,“辛苦你了。”
四个字一入耳,原本还有些克制的我,眼泪彻底失去了控制。
那天,我哭了很久,现在早就忘了准确时间,只记得,真的很久,很久。
我似乎流尽了那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的所有泪水,而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心如止水,平静得毫无波澜。
不过我知道,我真的流了很多眼泪。
多到,她一到家,就换下衣服丢进了洗衣篮;
多到,她换好衣服就给我泡了一大杯蜂蜜水。
“这几天,你……”我试图引导她。
“我妈妈过世了。”她低下头,声音微弱。
我的心好像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疼,真的好疼。
我把蜂蜜水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整个人轻轻挪到她面前,慢慢抱住了她。
紧紧地,就像之前在学校她抱我的那样。
她没有挣扎,我的手臂甚至能渐渐感受到重量。
“辛苦你了。”我低头,轻轻在她耳边说着她曾对我说过的那四个字。
怀抱里渐渐传来压抑的呜咽抽泣之声,前襟一阵阵得感受到湿热。
我慢慢轻抚着她的背,这一次,不再是效仿,而是完全受内心驱使的行为。
温热的手掌碰触她真实的脊背,每一次轻拍慢抚,都是手掌在传达内心的真意:
我理解你,我疼惜你,我……想照顾你啊……
来自心底的声音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眼里还噙着泪,满脸泪水地看着我。
再没有任何掩饰,她的目光里,所有的情愫都一目了然。
爱。
那一瞬间,我甚至想到了这个字。
我直直地看着她,毫不掩饰和回避,我相信她在我的眼中也一定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我着魔般地伸出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她依旧毫不躲闪,定定地凝视着我。
那一刻,我们对望的那一刻,我的心定了。我的爱定了。什么都定下了。
我甚至觉得,就算那一刻让我死去,我也心甘情愿了无遗憾了。
只因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真正的爱情。
我确认了。
我无憾了。
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什么都发生了。
她先醒了过来,擦干眼泪走进房间,把我一个人留在客厅。
我们从日正中午一直待到了暮色四合,满室昏魅。
全然的寂静中,我也终于醒了过来。
站起来,腿有些麻。
缓解了之后,我慢慢地走向橱柜,取出咖啡壶,安安静静地一个人清洗、烧煮、装杯。
清理完咖啡壶,归置原位,把温热的咖啡放在桌上。
最后一杯咖啡了。我在心底默念。
抬头,仍是紧闭着的门。
那扇门,直到我离开这个家前最后一次回头,也没有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