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轻笑了一声。
他是个很少笑的人，笑出声来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但不知怎么，我对他的笑声就是出奇地印象深刻，这么一听，我当即便确定了那个声音的主人绝对就是我祖父本人。
苍狼整个人都被冻住了一样呆在原地。
“衡儿，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当真痴儿。”祖父说。
“爷，你在哪儿？”我忙问。
祖父没有回答，只道：“命之无端，运之无常，岂容人玩弄于股掌，连我自诩知天命如此，尚且不敢动这命运二字，你这孩子竟然……”
他叹了口气，那声音近在咫尺，但我们周围什么都没有。
苍狼这才微微动了一下，讷讷道：“爷爷。”
祖父又道：“还有你，衡儿，幼时就叮嘱过你，但你或许是忘了，你体质特殊，切勿妄动心念，前几天你不是被吓着了，是心念太重，险些撞破‘临界’。”
“撞破……什么？”我没听懂。
祖父笑道：“世界与世界间的界线。真撞破了，就要遇鬼了。”
我看了眼苍狼。
若是撞破了两个世界间的界线，我大概就能看见被他改变之前的一切了吧？这难道不是我之前一直在追寻的答案吗？所以，那所谓心念，只是我对他的执念而已吧。

正思忖着，祖父又开口道：“不过这些倒不要紧，我不去收拾，也自有人会去收拾的。衡儿，莫怪我当初瞒你之事，其实祖父如今想来也有几分后悔。”
我知道他说的是给我发信息的事情，想来想去都有点委屈。
最后只道：“爷，你还是没让我见最后一面啊。”
“我后悔的可不是这个。”祖父道，“什么最后一面不最后一面的，本来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就没什么看头，何况还是个死的，不见总比见的好。”
苍狼可能是头一次听我祖父这种说话风格，使劲眨了眨眼睛。
我却笑了，道：“爷，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他说：“这怎么说不得。哎，那个……那孩子，傻孩子，你听着呢吗？”
我拍了苍狼一下，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忙道：“在在在！”
祖父说：“我不是被你气死的。”
苍狼：“……”
我：“——哈？！”
“我不是被你气死的。”祖父又说了一遍，“你这傻小子，以为这点事就能气到我吗，我这么大岁数，什么没见识过。所以你不要再胡乱往自己身上安罪名了，不然，我家衡儿倒是可能会被你气死。”
我看了看苍狼的表情，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回是真的快被他气死：“叶苍狼你……？”
把生生的事情揽到自己头上也就算了，连祖父去世都被他揽了，是嫌自己的罪名不够多吗？
我现在大概了解他为什么要不计代价回到过去丢开我了。
如果我也有颗这么中二的心觉得全世界都快被我毁灭了的话，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
苍狼被我盯着不敢说话，祖父的声音又响起了：“还有呢，衡儿，你大概也想到了，给你发那个信息是想告诉你，我的时间到了。”
我掐着苍狼脸往外扯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倒是没什么，人各有命嘛，时间到了就该去了，权当修行一场，也并没有什么痛苦，不值得伤心。”祖父不疾不徐地说道，“很高兴和你做了一世亲人，我们有缘还会相聚。”
我放下手，下意识地转过身，似乎是想再找找祖父的身影，但他最终没有露面。
就这样吧。我忽然坦然了。
没有什么是祖父不知道的，也没有什么是他想不通透的，我是他的后人，也该如此才对。
于是我压抑着涌到喉头的哽咽说：“再见，爷。”

四周的黑暗消弭，我被骤然袭来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适应了光线之后，我发现我又回到了一开始那个病房里。
苍狼背对着我坐在床边，膝盖上摊着他那个薄薄的笔记本电脑，正在噼里啪啦地打字。
我走过去，站在床的另外一端看他的电脑屏幕，正是剑三的游戏界面，他操纵着那个我熟悉的二少号站在老天策的屋顶上，在我的军爷号面前。
旁边的聊天栏被他拉长了，看起来特别方便，一行一行跳着的都是近聊的白字。
[]：我要走了。
[]：要回去了，不能继续陪你了。
我又往前凑了凑，看着他一身定国的二少在屏幕里抬手抚剑，用一种近乎思乡的情绪。虽然我见过这动作太多次，可我好像太久没见过了。
左上角显示着这个游戏角色一直被隐藏起来的ID，它叫做叶苍狼。
我不知道后来他把这个二少放在了哪里，也许转到了别的服，也许仍然躲在我身边的某一个角落，总之，我许久没见到它了。
苍狼继续打着字。
[]：不过没关系，你大概快要遇见我了。
[]：我该怎么跟你打招呼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太俗套了……
[]：嗯，到时候还是装作不认识你好了，这样你就猜不出来我是谁了。
屏幕另一端的我，那个穿着一身还没精炼好的定国的军爷回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是啊，大概。

真是，真是的。那时候的我啊……
什么都不知道。
挺幸福，也挺**的。
[]：那，我走了。
那一个我说：没有什么要跟我交代的吗？
[]：你怎么搞的跟我要死了似的？
我跪坐在床上，又往苍狼身后挪了挪，看得更清楚了。紧接着近聊又跳出来一句话：哦，我就是感觉未来的情缘告别的时候一般都要说点什么。
[]：以后有的是机会。
那边的我说：好吧。那我下线了？
苍狼放在键盘上的手停了一会，回复道：我看着你下线。
我已经靠近到几乎贴着他的后背了，这家伙不可能没察觉到我来了。事实上我觉得他从我一出现就发觉了，但他却始终没有回头。
我从他的身后伸出手去，轻轻地覆在了他手背上。
那只手很凉。
他的身体微微颤栗着。
我缓缓靠在了他的背上，说：“喂，苍狼。”

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盯着电脑屏幕看，游戏画面好像卡住了，半天都没动。苍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艰涩地开口说：“嗯。”
我说：“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问：“什么？”
我：“上次你说过做了件很后悔的事情……”
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了一下。
苍狼愣了一下：“啊？”
我笑了笑，继续道：“已经弥补了吗？”
苍狼呜咽了一声。
“你瞧，我说话算话……”我用力地抱住了他，“真的等到你现出原形这一天了。”
电脑屏幕一下子黑了，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我们俩的脸。我蓦然看见那画面还愣了一会，接着才抽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原来我，不知何时也已泪流满面。
窗外的天光明明灭灭，我仿佛一直身在此处，看着苍狼不分日夜地守着那个不知疲倦的电脑，在游戏里跑跑跳跳，拖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和游戏另一端的我开着没完没了的玩笑。
直到眼前的屏幕终于黑下去。
那一刻我想，啊，他也是不甘心的吧。
他也不甘心，所以故意透露给我真真假假的讯息，让我分不清他究竟是否真的来自未来。所以背着那个年代没有的武器外观，带着那个年代没有的宠物和挂件，出现在那个年代什么都不懂的我面前。他一面将自己藏好，一面又忍不住要让我看到。
我们都是这样矛盾着，猜测着，直到更改不了的宿命又一次发生，直到我解不开的执念无意间让我撞开了这世界的裂缝。
我觉得胸口一阵钝痛，然后那疼痛逐渐弥漫开来，扩张到我的全身，渗透了我每一滴血液。
嘭地一声，那黑暗完整地炸裂开来，我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几乎不能呼吸，知觉一下子全部回笼，我随即听到了周围嘈杂的人声，有人在我耳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那声音说道：“他好像醒了。”

我出院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认认真真搜寻了一遍家里的物件摆设。
真的没有任何痕迹。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证明裴心曾经存在过。
近来过得有些浑浑噩噩，也不知何者是梦，何者是真。
如果这整件事都是我在车祸后昏迷中看到的幻象的话，那又是从哪里开始的呢？从我翻开那张牌的时候吗？
晚饭之后，我唠唠叨叨的老妈和姐姐总算交待完注意事项走了，我一个人躺在床头发呆，想来想去也没有结果，正打算早点睡觉，无意间抬头看了眼床边的日历。
星期一。
我愣了几秒钟立刻爬起来摸去书房开电脑。
更新了半天游戏登进去，打开帮会成员列表，浮槎赫然在列。
我手一抖，条件反射地就组了他。不用说，他的位置自然是帮会领地。
我实在有点糊涂了，伺候着这位哥打完猪以后迫不及待地问道：道长，你之前说是因为有故人在这个帮会里，所以你才来的吧？
浮槎：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个？
我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梦里。
浮槎：……
浮槎：我也不知道你是从谁口中听说的还是瞎蒙的，不过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我问：是谁？
浮槎：她在游戏里的名字叫晚风。
其实我在开口之前心中已经有了揣测。
任何一件看起来毫无道理的事情，背后都必然是有原因的。
我看着我们帮会面板上那个不知几百年没改过的上线通知，在帮会各种群号和帮会团开组时间后面写着：“周一晚七点半打猪！不要再让你们帮主大人我单挑猪九戒了！不来的统统提头来见！——晚风”。

我：你说故人，那你们是不是很久没有见了？
浮槎：怎么，想八卦我，还是想八卦她？
我义正言辞地说：身为帮主关心一下帮众和前任帮主嘛。
浮槎：我是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的。她的身体状况，我也都知道。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
我们之间的事情？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我总觉得屏幕那边有一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瞪着我。
搞得我接着再问什么都不合适！
我只好说：那什么，我先下了啊。对了道长你可别再每周一都死等了，你这么熟悉我师父，你想想她要是知道你这么干会说什么。
浮槎：不会说什么的，反正我在她眼里跟透明的差不多。
正准备下线的我又停住了：啊？
我忽然想起浮槎说的，特别后悔的一件事。
那会是什么呢？
可能也是一件怎么说也说不清楚、怎么做也做不对的事情吧。
浮槎却没解释什么，只道：你要下了吧，晚安。
我说：道长，晚安。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自己熟悉的军爷，退出了游戏。这时忽然也有点想念那个帅气的五红军娘，毕竟也是我自己亲手养了一年多的号，不知道那个账号现在又会在哪里。

第二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直觉那人的侧脸很熟悉，定睛看去，才发现竟然是裴心。
我有些难以抑制自己的惊讶，不由得扭头看了她好几眼。
裴心当时正在路边抽着烟跟人交谈，大概是我扭头去看的姿势太明显，最后她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我莫名一阵尴尬，赶紧低着头继续向前走了。
没走几步，就听见熟悉的高跟鞋响，裴心追了过来。
我右腿现在还瘸着，拄着短拐，想走也走不快，被追上实在是不需要什么难度，用正常走路速度就行了。
是以裴心步履款款地，好整以暇地叼着烟拦住了我的去路。
不得不说这么流氓的举动被她做出来都很有气质。
裴心站在我面前微微一笑，说：“你刚才盯着我看做什么？我们见过？”
我很尴尬，有一种越狱当场被抓的尴尬感，而且我还一手拎着菜篮子一手拄着拐，很是有点逃荒的气息。
我说：“没有吧，就是看你挺面熟的，是我认错人了。”
裴心拉长尾音哦了一声，道：“留个微信吧。”
我愣了：“啊？”
她又吸了口烟，慢悠悠地把嘴里的烟都吐出来，才道：“留个微信吧，我觉得你挺可爱的。”
我垂下眼，说：“对不起，我不是单身。”
“这样啊。”她耸耸肩，露出个颇觉可惜的表情，道，“那就算啦。”说罢，冲我点了点头，又往回走了。
“等等！”我叫道。
裴心转过身，歪着头看我：“怎么？”
我深吸了口气，说：“真的对不起。”
她噗嗤一声笑了，大约是觉得我这过分正经的样子蛮好笑的，也没再说什么，一边转过身一边扬起一只手挥了挥，算是冲我告别。
我也慢慢转身继续走了，边走边想着，我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是在我家门口，裴心拖着行李箱往电梯间走，还很不满意地问我说“你怎么都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了？以前你都会问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问。但现在我知道了。
是我当时就已经隐约感觉到她不会回来了吧。

我拎着菜篮子走出电梯，熟门熟路地按了密码锁开门，把菜往厨房一丢，就直接进了卧室。
这间卧室之前被苍狼改成了病房，原本的装修都被刷掉了，入目皆是一片空白。
拐杖触地的声音一响，他就醒了，在床上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我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拎起拐杖捅了捅他的被子：“你还不起床？”
“啊……我起不来……”他哼哼唧唧地说。
“别指望我啊。”我摊手说，“我现在可抱不动你。”
苍狼委屈巴巴地坐起来了，头顶一团乱麻。
“做饭去。”我说，“菜都给你买好了。”
“啊？”他很不满意地说，“你这么早过来就是为了让我伺候你的啊？”
“不然呢？我伺候你？”我晃了晃手里的拐杖。
“知道了知道了。”苍狼嘟嘟囔囔地下床穿鞋，我立马占据了他的床，往上一躺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有一种自己还身在医院没出来的感觉。
我就说：“什么时候把这里的装修改回来啊？”
苍狼：“装修很麻烦的……反正这样也能睡……”
“这么喜欢病房你住医院去算了。”我说，“还留着这装修是不是打算再来一次改变命运的壮举啊？”
他最怕我提这个，立刻脖子一缩，说：“我一会就约装修公司。”然后乖乖出去做饭了。
我钻进还留着苍狼体温的被窝里，打算舒舒服服地补个眠，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了从祖父那要来还没用完的几块老山香，在鼻端嗅了嗅，放到了枕边。
这些老山香我永远都不打算再点燃了。
但可能是这味道太熟悉，闭上眼后没多久，我竟然又进入了那个我无数次梦到的游戏里。
梦里，我在登陆界面停留了一会，密码栏还空着。
手机震了震，我点开消息，发件人显示是徒弟，信息里一行字母，我一个个对照着打在密码那一栏里。
紧接着又一条信息来了：师父，你看这号怎么样？还喜欢么？
我按了下回车键，直接进入了角色界面。
英姿飒爽的军娘持枪而立，身上那件黑红相间的衣服优雅别致，我转了转视角，发现这还是一件露背装。
我回复道：徒弟，这件衣服真好看，是什么外观啊？
徒弟：这个啊，叫情阅。
徒弟：师父，我也特别喜欢这个外观。
手机在桌上震着，我却没顾上回，兴致勃勃地进入了游戏，开始多方位欣赏这个即将属于我的游戏角色了。
不知玩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正对上苍狼一双闪亮亮的眸子。
苍狼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就差给他安个尾巴摇上天了。
我坐起来吸了吸鼻子，饭菜的香气已经溢满了整间屋子，低头一看，苍狼一脸求表扬的神情，看得我十分好笑。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说：“原来你早就告诉我了啊。”
苍狼疑惑地看着我，问：“什么？”
“没什么，吃饭吧。”我笑道。
——END——

啊。
完结了完结了。
一身轻松。
非常高兴能遇到这个故事，也非常高兴能遇到看着这个故事的你们❤
祝大家翻牌子能翻出好东西呀XDDDD
我们下一个故事再见吧
/在我所有触手可及的回忆里 /带不走的 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