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孽记原文
平望黄景范,生于崇祯辛未年(1631),寓居南浔。于壬辰年(1652)二十二岁时,六月十九,头觉渐眩。二十二晨,忽头痛,即时倒地。昏晕中见一人披发流血,手持大刀,喊曰:“还我命来!”忽见老僧,右手执杖,左手持珠,喝曰:“且住且住!”其人曰:“我受怨七十余年,今日相逢,如何住得?”僧举手云:“阿弥陀佛!饶人是福,怨怨相报,有何了期?”其人曰:“是是!奈我心放不下,如今不伤他命罢了。”遂以手取舌,用刀割去。僧曰:“罢罢!还他罢。”其人曰:“还便还,且待我恨气消。”遂持舌奔去。僧将去,顾范曰:“你还认得我么?我乃当初云栖老人也。你如今不必忙,百日内自有消息。”
景范醒,见众人环立,欲言不能。舌仍在也,惟喉胸略痛,别无他苦。夜卧,恍惚见一女子,窗外叫曰:“你好睡也。”手撒泥沙。觉遍身麻痛。忽有武士持白伞来遮,连夜如是。景范不知其故。武士曰:“我奉觉王命来,手中所持,悉怛哆般怛罗也。”景范思是楞严咒心,平日常诵,今或者宜诵咒乎。明日,虔诚持咒,夜见武士持伞倍大。次日又持,但见伞。明日又持,至夜不见伞,并不见女子。遂每日默持,病虽未愈,亦无奈何。因一心省察过愆,尝忆老僧百日之言以自慰。
至七月望日,延僧礼忏,询悉云栖老人即莲池和尚,在云栖设教。景范念切,至见于梦寐。时母忧景范病不愈,问诸卜人。曰:“有神明作祟,兼有心愿未完。”景范思神明见咎,当斋戒省过,不宜杀生祈祷,反造罪。至于心愿,惟正月初曾梦一人云:“汝夏秋间有难,若书莲经一部可免。”欲书未果,遂拟八月初七书起。至夜,忽梦伊父向之流泪。遂欲以书经功德,仗佛神力,使伊父存则还乡,亡则超升。即择十二辛亥日,是伊父本命日书起,限九月二十九日而毕。
乃于二十九日午后,忽心痛呕血。更余,忽觉身坠床下。见一老人,同一僧至,向景范笑曰:“什么来由恋这苦本?你如今怨债已清,可同我到主人处走走,可静心听我诵经。”因诵《金刚经》。一面闻其诵经,随其行路,诵完而心痛忘矣。僧止步,谓老人曰:“尔同彼进去,求掌簿人为他说明因由。”遂入内庭,老人同景范跪阶下。见一人冕旒坐帐中,侍卫甚众。老人通说来意。有一戴大冠朱衣者,执簿至阶下,谓景范曰:“汝欲知因果,可听我言。”叫左右唤刘之麟。俄一人至,即割景范舌者。
朱衣人曰:“昔有刘大臣,号公超,家世北京,生于嘉靖二年(1523)。大臣有三子,长子之麟,金氏所生,将满月而金氏死。继娶陶氏,即生之宝,后生之茂。及长,父为之麟聘柳青臣女,又为之宝聘周氏女。柳氏色美而才,周氏丑恶而拙。及成婚,柳氏丑其夫,之宝嫌其妻。陶氏性悍而智,窥知隐情,常与柳氏言之宝美丽,设计使叔嫂通焉。
周氏有言。柳氏闻之,饮周氏酒。腹痛,疑有毒,往诉陶氏。恐隐事泄露,乃以好言安慰,留饮房中。至夜半,忽以刀刺其心,埋之床下。明日,乃佯寻周氏不见,遂扬言随人私奔去了。之宝遂与柳氏日厚。之麟微闻其风,陶氏恐事败,匿之宝床下,佯与之麟议擒之宝,而酒醉之。陶氏忽扼其喉,叫之宝曰:‘下手下手。’之宝遂砍兄头,与陶氏潜开后门,扛尸至二三里外,弃在街上。明日,路人多来相报,收尸归葬,竟不知其由。奴婢在房中走动者,之宝恐其泄露,或暗杀毒害。后陶氏说其夫,使柳氏与之宝成婚。婚后,家中百般作祟,禳祷无应。
将及三年,之宝年二十五矣。一日,有僧手执铁杖,到门化缘。之宝以僧言奇异,乃引入内,问:‘我家多怨鬼,师能治乎?’僧曰:‘治鬼甚易,先当治心。心为万类之主,心邪邪至,心正邪灭。’乃问:‘如何是正心之法?’僧曰:‘天理人心,四字明白,便是正心之法。’又问:‘如何作为,乃合天理?’僧曰:‘但当平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宝低头半时。僧曰:‘我来化缘,你若肯舍,诸鬼齐休;若不肯舍,未有了期。’之宝问:‘化何物?’僧曰:‘柳氏。’之宝曰:‘柳氏乃我妻子,如何可舍?’僧以杖点之宝心曰:‘天理人心,你舍不得,他人如何舍得?’之宝大惊。僧遂趋出,随出寻之,已不见矣。之宝乃独坐自思,深自悔过,欲到五台,访此僧,求自新法。父母不许。在家三月余日,鬼魅日盛,坐卧不安,遂决意欲行。
京西山有碧云寺,寺二僧,一曰碧严,一曰云松。曾为之宝前母金氏拜斗念经,亦与之宝相识。乃到寺相寻。时碧严已死,惟云松在,乃邀云松同至五台。不见前僧,因留年余。闻云栖有莲池设教,乃与云松往游。莲池问自何来,之宝备述前事,且求忏悔。莲池乃教之忏悔,使行苦行三年。披剃,乃受大戒,取名大惠。云松改名大慧。大惠既出家,独住云栖十余年。直至崇祯二年(1629),闻密云在玄墓,乃往问曰:‘不入惊人浪,难逢称意鱼,此语如何?’云曰:‘这里无水又无鱼,说什么惊人称意?’遂有醒悟。回至黎山,二年而死。
既死,来见阎罗天子。判官议曰:‘少年虽造大恶,终能悔悟出家,未曾说法利人。今去为人,有智慧而无厚福。’大惠言:‘固不敢期厚福,但一生出家,未得大成,愿得长寿,以成其志。’天子曰:‘尔年止该五五,今尔愿修行,其志可嘉,增为七七。’大惠又言:‘我造罪累及父母,害兄嫂与妻,我愿救此数人。今不知皆归何所,愿我托生得近于彼,使得化导其心。’乃命判官告曰:‘尔前母金氏,已托生沈氏。碧严、云松已为其子。尔父大臣,以平生之孽,堕为女身,因金氏一缘,托生为云松之女。汝今再当为其子。陶氏受饿鬼报毕,今现为驴身,不可得见。柳氏受饿鬼报毕,托生为猪,又生为羊,又复为猪。方生三月,因其食少,乃让与母食,而自饥死。土神奏闻,天地以畜生能行孝道,使复人身,今已受女身,与你尚有五年夫妇。’时判官言毕,即遣托生。”
“今尔身便是刘之宝,害兄之时,万历八年(1580)六月二十二日也,故尔今年有此难。本当身死,以前生愿力得免。前妻周氏,万历七年(1579)六月初七日受害。旧年曾来为祸,但其受害,非尔之故,无深恨也。你今妻戚氏,前生以药酒害他成腹病,其怨未消,尚欲为难。尔兄之麟,怨气既消,亦将托生,以平生有孽,堕为女身,数该为尔妹之女,明年癸酉日当生。尔今宿业既消,但二十年来未曾精进。今去,当日自努力,勿退初心,莫为名利所败,莫为欲爱所缚,莫为意气所碍,莫为宴安所毒。”言毕,唤一童子取一金盒至。开盒取一花瓣,置景范口,即能言。
拜谢毕遂问父亲著落。朱衣乃皱眉曰:“尔父死久矣。”景范乃言:“曾有二番书信。”朱衣曰:“二番书信,一是你外祖所造,医生史完白知情,一是尔同宗人所为。尔父遭难,乃六世以前之孽,今生立心正直,死归神道,三月间升淮安城隍矣。尔但当存孝心,修行正道,日后得见。今尔母即前生之父,既堕女身,当劝他回心向善。尔外祖乃前生同伴,今又受恩,亦急劝他回头。尔妻以一念之孝,顿消淫业,得复人身,但福力浅薄,寿亦不永,教他急速返本,免来生重受畜生。尔弟虽无大成,亦守家之子。大略如是。”
言毕,命童子引景范,奔走如飞。至牢狱数处,罪囚中有故识者,种种苦难。复至殿前拜辞,同老人出。僧在门外相待。景范即拜僧曰:“承师引我至此,请问出处?”僧曰:“我乃云栖大庆,当年与你同事。”景范曰:“来时闻师经声,心痛顿愈,此乃甚奇。”僧曰:“经言心不可得,何可得痛?”又曰:“今去当行孝道,孝乃人之本心;若无孝行,他善虽多皆伪,必不成德。且神明忌淫,又当除淫,淫乃身心兼害;若除淫,则诸恶无根,修德易成。此二字乃升降大关头,修行起手处,尔当行之。然须求明师指点,住深山养静方好。若在家被尘缘汩没,便自误了。世间居尘不染的,能有几个?”景范曰:“是是!我谨受教。”
正言间,又人言:“大师到了!”景范仰首见云中一老僧,端坐持珠。拜求教诲。师曰:“南无佛!”旁一人曰:“承师开示,何不拜谢?”景范乃拜之。师伸手劈头一下,云:“记取。”景范忽惊醒。乃天已明,所病顿忘,遂披衣起,与家中人说所见,随以笔记之。时壬辰年(1652)十月初一日也。